“楊旭毫無反應?祖墳被刨了,他毫無反應?他現在在做什麼?”
聽了楊羽送來的消息,楊充又是驚奇又是失望。
楊羽道:“是,當日楊旭回來,聽說消息後,先請在他家裡做工的匠人幫忙去搬回棺槨,不料那棺木已被路過的一羣人發善心給擡到天師觀去了。棺木不入土,停在道觀寺廟中,正是最佳的所在,所以楊旭只是去那裡祭拜了一番,並未再擡回他的家。次日一早,他就出去了,回來的時候,身邊還跟着一個年輕俊俏的後生,據說是個風水先生,幫着他擇選墓地的。這兩天,他一直在忙這些事情。”
楊充沉思有頃,冷笑起來:“原來這楊旭也只是沽名釣譽之輩,他知道宗族是有權將背棄家族的不肖子孫的墳塋掘遷祖墳的規矩,根本不敢做出太極端的事來。”
楊充這句話就已有些泄露天機了,楊旭如果真的一怒之下幹出什麼極端的事來,首先其衝的是誰?可惜楊羽很有被人當槍使的覺悟,竟然還沒聽出其中玄機,只是殷勤地向這位少族長,同時也是遠比自己前程遠大的年輕人請教道:“充弟,楊旭服了軟,被趕出家族,父母之墳也迫遷了,這一下咱們揚眉吐氣,是不是就可以罷了啦?”
楊充傲然搖頭,指教似的道:“他的宅子還在我秣陵鎮上,低頭不見擡頭見,以後還少得了打交道的機會?徵糧派差、公益教化,不管什麼事兒,少得了他楊旭?不把他打得一蹶不振,難保他以後不會攪風攪雨。羽哥,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呀……”
楊充冷笑着走開了。
有關楊旭初回家族便怒殺宗親長輩牲畜,又拒不承擔宗族責任,家財萬貫,對修宗祠、建義田一毛不拔,在祖祠裡破口大罵,仗勢欺壓族長族老的事在楊充有心傳揚之下,漸漸在國子監傳開了。
楊充的謠言裡面自然絕口不提楊宗家族是如何的冷漠無情、不提他們對這個族中晚輩是如何的排擠打壓,那些熱血青年聽了人人憤慨,他們都是讀聖賢書的,能入學國子監的,哪個身後沒有一個大家族的支撐和資助?對這樣忘恩負義、反叛家族的人最是反感。
“楊兄,此等宵小,你楊氏族中就沒有法子懲治他嗎?”
楊充嘆息道:“唉!難啊。上一次,族中父老倒是告了他一狀,官司先打到江寧縣,輸了。再打到應天府,還是輸了。人家背後有人啊……”
一個太學生又驚又怒:“背後有什麼人,可以如此干涉國圞法,放縱小人?宗法是國之根本,一個不重宗法、不孝祖圞宗、不忠於家族的人,能成爲一個忠於朝圞廷、忠於社圞稷的人嗎?此等害羣之馬,必得嚴圞懲,方能警示他人,官圞府豈可因私廢公,偏袒放縱?”
楊充嘆道:“唉!你知道圞人家的靠圞山是什麼人?中山王府啊,若非中山王府,哪有這般的權圞柄。”
這些太學生們可不大在乎功臣勳戚集圞團,對那些一生下來就是王侯公卿或者一二三品高圞官的功臣子弟,他們既有些鄙視,又有些嫉妒,本能地有些牴觸。他們十年寒窗,飽讀詩書,自負是有真學問、大本領的,將來入仕走得也是科舉一途,文官之路,恰與勳戚功臣的武將集圞團對立,這時又未成爲真正的官圞員,沒有感覺到切身的利害,自然是嫉惡如仇,毫無忌憚的,一時間中山王府也成了他們唾罵的對象。
楊充又道:“這一次,我家的長輩們已把他忤逆不孝的事寫入了狀紙,再次呈給了應天圞府。可是我擔心,楊旭背倚大樹,仍然是毫髮無傷。唉,他一人不肖倒也罷了,就只怕因他一人,壞了風氣,我秣陵楊氏,從此永無寧日了。”
一個平素與他交好的太學生振然道:“楊兄,朝圞廷律法,列有十惡,第八條就是不睦。這楊旭違反族規家訓、敗壞綱常名教、侵犯的不只是楊氏宗族,而是整個天下的教圞化,這樣的人,怎配做我名教弟圞子?他的生員身份,理應削去纔是。楊旭有中山王府做靠圞山,我們卻有天下大圞義爲後盾,我們聯圞名上圞書,敦促應天圞府秉公執圞法吧,相信如此一來,應天圞府也不敢罔顧民圞意。”這人一提醒,衆學子紛紛響應,楊充連忙道謝,當下便有人取來筆墨,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始拼湊起請圞願書來。
“先生……”
楊充把衆人籤圞名寫好的請圞願書揣在懷裡,興沖沖地正往外走,忽地看見一個穿高冠,着儒袍,五綹長鬚,道貌岸然的老者站在那兒,正是國子祭酒,太學的主管官武齊安,楊充連忙一旁站定,躬身施禮。
楊充是楊氏家族的少族長,從小就懂得在家族長輩面前扮乖賣巧討人喜歡的本事,上了太學後就把這些功夫用在了各位先生身上,不管是這位大學校長武先生,還是那位客座教授黃先生,都很賞識他。
看見愛徒,一臉嚴肅的武齊安臉上微微露圞出一絲笑意:“是楊充啊,匆匆忙忙的,這是幹什麼去?”
楊充知道這位祭酒大人刻板不化,只重教學,最討厭學生干預國事,便撒個謊道:“學生與兩位好友有約,今日要往玄武湖一遊。”
武齊安怡然一笑,揮手道:“去吧。”
楊充如蒙大圞赦,卻不就走,只是再施一禮,容得先生舉步過去,這才匆匆向外走去。
“皇祖父,您看,您看,前一次孫兒還覺得這楊旭一怒殺牛,純是出於孝道,因此向皇祖父請旨,寬赦了他。想不到他如此乖張,不知敬長上、序尊卑、明宗法、有違孝道,有乖親情,實在是太可惡了。楊氏族老已因他的惡行再告於應天府,就連國子監的生員們也出於義憤,上書求懲了。”
朱允炆批着奏章,忽地看到應天府上奏並附錄國子監生員們請求削楊旭功名,予以嚴懲的文章,不由得義憤填膺,立即向身後榻上正閉目小憩的朱元璋告狀。
“唔?”朱元璋有些意外,眨了眨眼睛,才清醒過來,微訝道:“那個楊家……居然又把案子捅到了御前?”
朱允炆氣憤憤地道:“皇祖父,這可不是小事。家國一理,宗法不存,社稷安在?一個不明事理、不識大體、不知孝義的讀書人,能成爲朝廷棟樑之材嗎?孫兒覺得,此案是個極典型的例子,應該予以嚴懲,並將之抄報天下,以正教化。”
朱元璋淡淡一笑,說道:“上一次,朕對你說過的話,都忘了嗎?”
朱允炆唯唯,當即不敢再言。朱元璋淡淡地道:“拿來我看。”
朱允炆連忙雙手呈上,朱元璋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若無其事地道:“天子,掌天下之事。駕下文武,各有所司。這樣的小事,根本不需要天子過問,上一次,已經破例了,這一次,你不要管。讓他們自己去處理吧,應天府如果連這麼小的一樁案子都處理不了,還需要天子發話,他也不用幹下去了。”
朱允炆恭聲道:“是。”
雙手接過奏章,回到御案前正身坐下,朱允炆提起筆上,回頭看了眼闔目養神的祖父,只得猶豫着在奏章上批下了三個大字:“知道了。”
朱元璋很生氣,只是他的孫子沒有看出祖父的怒意罷了。年歲漸老,朱元璋已不復當年的銳氣,輕易也不動氣了,但是這一次,他真的有些怒了。這個甚麼楊旭的事情真的很重要嗎?對偌大的天下來說,這事屁也不是。可是就是有人三番五次把它捅到御前。
上一次是中山王府,這一次是國子監,這說明這件事已不是區區一個秣陵鎮鄉民族衆之間的糾紛,雙方背後都有人,在用權說事。最可惡的是,徐增壽也好,這些太學生也罷,簡直把天子視爲玩物了,一個用蒙的騙的、一個捧起天下大義的牌牌,試圖左右天子,視皇帝爲傀儡麼?
朱元璋暗暗冷笑:“以爲我朱元璋老了?什麼魑魅魍魎小妖小鬼都敢蹦躂出來了,你們就折騰吧,朕倒要看看,你們能把國法民意,挾持到哪兒去!”
他的一雙老眼中微微閃過一抹凌厲無匹的殺氣。
“就這些?”
聽夏潯說完了要他辦的事,蕭千月微笑着問道。
夏潯也微笑道:“這些,已經足夠了,不是麼?”
蕭千月點了點頭,他現在真的有點佩服夏潯了,大人沒有說錯,此人確實了得,從這些方面着手,就不信楊家沒有甚麼把柄,縱然真的沒有……,錦衣衛說他有,就一定也能找得到,要整治這羣小丑,這些手段的確是夠了。
夏潯道:“以前,是我陷入魔障了,總想和對方論出個道理來。大人說的對,只要達到目的,什麼手段不一樣呢?現如今,他打他的,我打我的,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吧。”
夏潯也知道,這一來他是重新又綁回錦衣衛這艘破船上了。可他本來就有錦衣衛的身份,這是擺脫不了的,而這次羅僉事雖只露了一面,給他的心理壓力卻太大了,讓他連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羅僉事根本不提對青州諸事的疑惑,也不問他擅自回鄉的理由,單刀直入,反奏奇效,夏潯一直以來做的種種準備全無用武之地。
“少爺,應天府的公差又來了。”肖管事緊張地跑進來道。
夏潯和蕭千月對視一眼,舉步走出門去。門外站着的還是上回那兩個捕快,歪眉吊眼,皮笑肉不笑地取出一張堂票:“楊秀才,恭喜啊,我們大老爺還要請您去一趟。”
夏潯還沒說話,蕭千月便走了上去,淡淡地道:“你們回吧,他不用去。”
兩個公差一愕,登時瞪大眼睛,怒道:“抗拒拘傳,該當何罪,你們知道嗎?”
蕭千月翻個白眼兒,冷冷地道:“不好意思,楊旭是在京、在職的軍官,若有人舉告,當由五軍都督府受理,你們應天府,不夠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