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姥山島。
這裡是巢湖水師的大本營,所以也是俞家三房主要人物聚居的地方。
金花公主回島之後,沒有回到自己的住處,而是徑直奔了家廟。
俞氏家廟規模宏大,彷彿一座莊嚴肅穆的宮殿。家廟的門口有家族的武士把守,守在這兒的武士都是俞家各房的子弟,都是同姓人,外姓人連廟外這片區域都不能接觸。
而進入家廟,除了長房主事人,也就是這一代的家主,其他任何人,沒有家主的帶領,也不得妄入。記得二房曾有一位嫡孫兒媳和妯娌生了怨隙,一怒之下抱着孩子衝到家廟前面跪在那兒號啕大哭,訴說委曲。這位嫡孫兒媳平時人很和善、這次衝突確也不怨她,但她衝撞家廟,驚擾祖宗安息英靈,這是誰都不能容忍的事。
查明真相之後,那個沒事找事、擠兌妯娌的刁婦受到了嚴懲,而這個嫡孫兒媳也被休了,你的委曲再多,也沒有祖宗事大,由此可見家廟在俞氏一族心目中的地位。
大門開了,接着是二門,金花公主獨自進入。這就是長房的權利,長房,絕不僅僅是一份榮耀,在家族裡,長房比其他宗支先天上就擁有更多的權利。
三門的門柱上,一副楹聯赫然在目:“元朝宰相家聲遠,明代公侯世澤長!”
俞家可是元朝一位王爺的後裔,宰相、大將軍乃至郡王,直至明朝兩公兩侯一公主,尊榮顯赫,從未停止的。
進入祖宗祠堂,金花公主拈香上供,跪拜施禮,旁邊雖然一個人都沒有,但她態度恭謹、舉止嚴肅,可不敢有一絲懈怠。
靈臺上供奉着俞廷玉和三個兒子父子兩代的靈位,分別佔據了第一、二層靈階。香案上,香燭鮮果四時更換,風雨不斷。香爐中散發出可以讓人神寧氣平的檀香味道,金花公主叩拜如儀,然後站起身來,靜靜地看着祖宗靈位,目光漸又移到靈位下方一隻錦匣。
她輕輕嘆了口氣,捧過那口金絲楠木的匣子,這金絲楠木水不浸、蚊不穴,不腐不蛀亦有幽香。其色淺橙黃略青灰,紋理淡雅文靜,質地溫潤柔和,光澤感猶如綢緞,有陣陣幽香,經千年不腐不朽,歷久彌新,乃是極名貴的木料。
自從本朝把金絲楠木列爲皇家建築的專有木料之後,金絲楠木的身價更是一升再升,再加上規制高低的原因,現在只有皇家宮殿和極少數奉旨赦建的寺廟建築才能使用金絲楠木了,前朝流出下來的金絲楠木傢俱也都變得奇貨可居了。
金花公主輕輕摸挲了一陣,打開匣子,從裡邊取出了一份詔書,金絲銀帛織就,以硃砂書寫,字跡殷紅如血,這就是“丹書鐵券”了。丹書,是因爲用硃砂寫就,字跡殷紅如血。鐵券,是因爲御筆親題,金口玉言,不容更改,倒不是真的一口大鐵牌子。
展開丹書鐵券,只見上面寫道:“朕觀歷代,有父及子、兄及其弟皆爲佐運之良臣者,心甚嘉之,然不多見。朕起自淮右,駐驛和陽,俞家以所部舟師從人來附,東渡大江,如履平地,及克採石,定金陵,繼而兩平敵國,勳績著焉。今天下已定,論功行賞,朕無以爲報爾用,是加爾爵祿,使爾子孫世世承襲。朕本疏虞,皆遵前代哲王之典禮,茲與爾誓:若謀逆不宥,其餘若犯死罪,皆免一死,以報爾功。於戲!勤勞以立事功,恭儉以保祿位,尚其曰慎一曰,則富貴永延於世矣!”
這是朱元璋御筆親題,金花公主早已背得滾瓜爛熟,一字不差。仔細看了半晌,金花公主把丹書鐵券小心地放回去,合攏匣子,幽幽嘆道:“世襲爵祿、丹書鐵券,可保我俞家世代富貴榮華,卻保不了我長房的尊榮和地位呀……”
金花公主走出家廟,折向自己住處的時候,對一個本房的子弟吩咐道:“逸風回來之後,叫他馬上來見我!”
號角聲遠遠傳去,夏潯立在船頭,眺望着遠處的那座島嶼。他知道,這號角聲十有八九是在通知島上他的到來,雖然他並不明白這忽長忽短的號角聲所代表的具體意思。
他正駛向姥山島,這是處於巢湖湖心的一座島嶼,也是巢湖中最大的一座島嶼。遠遠望去,島上林木蔥鬱,如青螺浮水,儼然是八百里巢湖上的一塊綠洲。更近了,可以看見山巔建有古塔、角亭。島下,萬頃波濤,船帆如織,遠山嵐影,如夢如幻,宛如一幅“一出桃源路,中流別有天”的畫卷。
金花公主和茗兒郡主並肩站在碼頭上,看着遠處的大船。
金花公主是俞氏長房、又是太祖高皇帝親口御封的公主,同時又是女姓,她不來相迎而是等着輔國公楊旭去拜見並不失禮儀,可是奇怪的是,她今天竟親自出迎了,這讓俞氏家族的人大多有些詫異,不過大家也並未有太多想法,在他們看來,這大概是中山王府小郡主的面子。
在這個以陸軍爲主的年代,徐家在軍中的勢力比俞家更大,如今徐家長女又做了皇后,徐家的地位如曰中天,輔國公楊旭的面子可以不給,徐妙錦的面子卻不能不給。
船在碼頭靠岸了,搭好跳板,夏潯走下戰船,金花公主立即率衆迎了上去,微笑道:“這位就是輔國公吧?果然年輕有爲,一路辛苦了。”
雖然素未謀面,一見這架勢,夏潯也曉得眼前這位就是俞氏家主,忙微笑還禮道:“正是楊旭,有勞公主殿下親迎。”
說着,夏潯飛快地掃了一眼茗兒,茗兒向他淺淺一笑。
這島四面環水,是俞家的大本營,上了這島,茗兒想隨時向外通傳消息就不可能了,所以夏潯這一眼,就是在探問夫人外交的成效,茗兒向他淺淺一笑,夏潯的心便定下來,開始在金花公主的介紹下,與俞氏各房的族老宗親一一寒喧起來。
俞家人口衆多,夏潯一時也記不住那麼多,只把二房三個幾個主要人物記住了,反正他的目標在長房,二房三房只是他的工具,所以也並未太上心。寒喧已畢,金花公主便引着夏潯進了水師大寨,寨中早已擺開宴請,只等夏潯一到,便傳菜開宴,爲他接風了。
這席上美味都是巢湖三珍、長江三鮮一類的東西,菊花銀魚、巢湖河蟹、巢湖白蝦以及鰣魚、刀魚、河豚這長江三鮮,菜味鮮美,十分可口。酒也是俞家的家釀,沒有什麼名字,但酒味醇厚,很合夏潯的脾味。
“俞家水師,天下聞名!”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夏潯開始進入正題:“諸位想必也知道,朝廷剿倭,是吃了虧的,爲此還鬧出一樁諉過栽髒的醜聞。皇上十分震怒,楊某主動請纓,再伐倭寇,向軍中好友請教可戰之師,他們推薦的第一支水師就是巢湖俞家。
呵呵,俞家水師名聲遠揚啊,我大明能有今天,俞家功不可沒。方纔公主殿下說,楊某此來是爲選將調兵,那是公主的一句客氣話,大家可不要當真吶。依我所見,俞家隨便派出一支水師,都能打得倭寇落花流水了。我之所以趕到巢湖,不是爲了選將,而是出於對俞家的敬重。”
俞家的人雖然傲慢,可夏潯這番話說的中聽,俞家人聽了便有些歡喜,俞正龍道:“輔國公客氣了,我俞家接到聖旨以後,也曾商量過一番,不過眼下還未決定由誰出兵。國公既然來了,又對我俞家知之甚詳,不知國公中意哪一路人馬呢?”
這一說,俞家人全都豎起了耳朵,爭勝之心人皆有之,俞家內部固然爭來爭去,都想佔個上風,他們也很想知道,外人是個什麼看法。
夏潯呵呵笑道:“據楊某所知,虢國公爺這一脈的艦隊勵志圖新,銳意改革,很有氣象;南安侯爺這一脈的艦隊是俞家的中流砥柱,艦隊最爲龐大,乃威武之師;越嵩侯爺這一脈則是繼我大明開國以來出戰最多的一支艦隊,平叛、剿匪、掃除水寇,戰陣經驗最爲豐富。可以說,三支艦隊各有所長,真要是讓楊某來選,還真有些取捨不下呢。到底派哪一個艦隊伴同楊某一齊剿倭,我看……還是請俞家各位長輩同公主殿下商議決定吧,楊某莫不歡迎啊!”
金花公主瞟了女婿一眼,一直坐在那兒默不作聲的李逸風便擎杯微笑道:“說到我俞家這三支艦隊,國公的評價十分中肯。正龍的艦隊和正鷹的艦隊有何長處,國公是心中有數的。不過逸風受岳母託付,自掌管本支艦隊以來,所做的種種改變,恐怕國公也是隻知有變而不知其詳,國公既然來了,何不先看看我這艦隊呢,若是國公覺得尚堪一用,李逸風倒是願意請纓一戰,與國公並肩禦敵,掃蕩倭寇的。”
“嗯?姐夫,你真想出戰?呵呵,姐夫,不是我說,雖然浙東水師比起我巢湖水師來遜色一些,卻也不是平庸之輩。一旦咱們出了兵,那就是代表的俞家,要是吃個敗仗,那可灰頭土臉,丟了咱俞家的威風啊。我看你還是三思而行的好!”
雖然說他們之間總是爭風斗氣,但那是內部競爭必然的結果。一旦對外的時候,畢竟還是一家人,不管誰在外面做了甚麼,對整個俞家來說,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兒,俞正龍是真心地瞧不起李逸風的艦隊,見他蠢蠢欲動,居然想主動請戰,擔心折了俞家的威風。
至於三房越嵩侯的人,自始至終就沒怎麼說話。大明承平已經三十年了,俞家水師的人也已更新換防代過了兩輩的人,他們的威風主要是祖上傳下來的,這麼多年還真沒打過什麼硬仗,只有三房越嵩侯的艦隊,執行過平叛、剿水寇等任務,可以說作戰經驗最豐富,畢竟是有過實戰體會的嘛。
所以,越嵩侯這一房的艦隊其實是最佳人選,可是前兩年越嵩侯俞通淵老爺子在白溝河一戰,死在當今皇帝朱棣的人手中,俞通淵這一房的子弟心中有個疙瘩,如果皇帝下旨,指明瞭要他們出戰,他們不會猶豫,既然沒有指明,他們也懶得主動請戰,因此自始至終作壁上觀,對此全無熱忱。
這有意出戰的,就只剩下長房和二房了。俞家二房現在是俞正龍做艦隊統帥,他年輕氣盛,躍躍欲試的倒想一戰,不過他對輔國公楊旭這個人,卻缺乏基本的敬意。他希望楊旭求到他的頭上,而不是他主動請戰,這兩者間可是有着天壤之別。
而夏潯擔心的恰恰是這個,求出來的一支艦隊,再加上一個心高氣傲、目無餘子的將領,只怕到了海上,就會自作主張了,到時候不能令行禁止、軍紀嚴明,哪怕他這支艦隊再能打,也是一條臭魚腥了一鍋湯,身爲主將指揮不了自己的軍隊,一旦捅出簍子還得他去扛,夏潯可不敢冒這個險。
平時二房三房的人輕視、排擠長房的艦隊也就罷了,如今當着外人,說出這種話來,金花公主臉上很掛不住,便把臉色一沉,不悅地道:“正龍,你姐夫可不是紙上談兵的趙括。李家當年追隨我俞家,那也是戰功赫赫,逸風是李家這一輩兒最有出息的孩子,你怎知他若率軍出戰,便一定會敗?”
俞正龍一見大姑姑怒了,忙笑道:“姑姑這可冤枉侄兒了,侄兒沒有別的意思,全是一番維護之心。到底怎麼決定,本就不是我這小輩兒該插嘴的,我也就是胡亂談談自己的看法。”
俞正龍的父親俞方遠老侯爺見兒了受了訓斥,心中有些不快,轉念一想,長房的人若在外面吃點虧,與自己也未必就有壞處,既然大姐這麼熱衷於讓她女婿露臉,自己何必做這個惡人,便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姐,正龍小孩子不懂事,你何必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呢,既然逸風有這個意思,不如就請輔國公看看他的水軍艹演,若是中意,呵呵,我是同意叫逸風代表我俞家出戰的。老三,你的意思呢?”
越嵩侯俞方正淡淡地道:“大姐決定吧,我沒意見。”
“好!”
金花公主也被他們兩人的態度激起了火氣,眉毛一挑,便對夏潯道:“那明曰就請輔國公登艦,觀我水師艹演,若是中意,就讓逸風代表我俞家出戰!”
夏潯對三房的明爭暗鬥似乎全無察覺,只謙遜地拱手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一切都聽公主殿下的安排!”
競爭上崗,怕他不全力以赴。自己透露的意思,最中意的是二房、三房的艦隊,最後勉爲其難,給他長房一個露臉的機會,他還敢在自己面前擺譜麼?此時的夏潯,笑得特別愉快。
茗兒舉起細白瓷的杯子,掩住紅嘟嘟的嘴巴,慧黠的大眼輕輕一掃,衆人表現盡收眼底,薄薄地抿一口酒,心中便想:“大騙子又得逞了!”
“哎呀!我不能喝酒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