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太暉觀。
黃真黃御使正帶着兩個隨衆在觀中游覽。
這座道觀是湘王朱柏修建的,朱柏信奉道教,還給自己取了一個道號叫“紫虛子”。這座由朱柏出資修建的道觀,主體殿閣五座,偏殿、左右殿俱備,規模宏偉,殿宇高大。殿內雕樑畫棟,熠熠生輝,當地人稱“小金頂”、“賽武當”,十分的壯觀。
黃真站在殿上一面題詩的白壁面前,一句句地吟哦着:“張玄玄,愛神仙。朝飲九渡之清流,暮宿南巖之紫煙。好山劫來知幾載,不與景物同推遷。我向空山尋不見,徒悽然!”
這首《贊張真仙詩》是朱柏寫的,他信奉道教,曾往武當山尋訪張三丰,可惜未見真人,惆悵之下,寫下了這首詩,因爲太暉觀是湘王朱柏出資修建,觀主就把這位大護法的詩題刻在了壁上。
黃真反覆吟哦數遍,找不到什麼可以用以攻訐的把柄,便又繞到了正殿,正殿有一排蟠龍柱,黃真又動上了腦筋,暗自尋思到:“道觀之中,建蟠龍之柱,不曉得這是不是僭越逾制。唔……,我先記下來,回頭向禮部同僚諮詢一番。”
黃真正想着,一個驛卒匆匆走了進來,一見黃真便道:“哎喲,黃大人,您果真在這兒,小人找了您半天了。”
黃真問道:“甚麼事?”
那驛卒走近了,低聲道:“京裡來人了,是都察院左都御使袁泰袁大人,吩咐小人馬上把黃大人找回去,有要事相商。”
黃真驚訝不已,連忙隨着那驛卒向外走去。
黃真臨了臨了,受到了朝廷的提拔重用,那仕途之心重又熱絡起來。這一次朱允炆遣二十四天使遍巡天下,表面上是分巡問苦,懲治貪官污吏,暗地裡卻向他們密授機宜,叫他們尋察各地藩王的罪證把柄,爲削藩提供道義上的證據。黃真這一回與前番尋訪濟南做傀儡時大不相同,立即趕赴荊州,希望能立下頭功,得到皇帝的青睞。
黃真有備而來,還真讓他抓到了湘王的一些把柄,他到荊州,首先就得去拜訪湘王,到了湘王府,他意外地發現湘王府正殿、大門兩側都開了一道角門,本來七道正門,若再算上這角門,那可就是九門,九乃數之極,天子之制。黃真如獲至寶,馬上把這條罪狀記下來,急送京師。
不過他估計湘王府只是多開了兩道門,恐怕不足以治湘王的罪,所以這些天一直在荊州到處轉悠,希望能找到更多有關湘王的有力罪證,奈何湘王在荊州口啤很好,並無什麼不法之事。黃真別無他法,只得在建制僭越上下功夫。
他琢磨着湘王既然在修大門的時候不注意這些建制上的規矩,別的建築上面說不定也有問題,奈認湘王府又不是他想進就進的,只好在由湘王出資修建的一些城中建築上着手了,不想京裡就在此時派了人來,莫非上一次呈送的奏章所列罪名已經足以定湘王之罪了?
黃真一路想着,急急趕回驛館,馬上面見都御使袁泰。
等下人上了茶,袁泰摒退左右,只留下黃真一人,笑容滿面地道:“黃大人,你在荊州做得很好,你是受本官舉薦擔任湖北道監察御使的,這一次你立下大功,本官在皇上面前也甚爲露臉吶。”
黃真驚喜地道:“還賴大人栽培。莫非……下官所上的奏疏,已爲陛下采納?”
袁泰捻鬚微笑道:“然也,若非如此,本官怎會出現在這裡?”
他微微傾身,對黃真道:“九五,象徵着帝王之尊,按制,非天子不得造面闊九間的正房,柏王擴建宅邸,門房九間,這是正中開門的官署形制,主樓亦開間九間,這就是僭越了帝王‘九五’之尊的等級了,此爲‘大不敬’之罪!方學士和黃學士一致認定,憑此,足以向湘王問罪!”
皇帝稱宮,藩王稱府,官員稱宅,庶人稱家,住宅建造,俱按等級,這是上下尊卑分明之道。柏王擴建王府時開了兩個角門兒,這的確是僭越了建制,不過這算不算造反,都在皇帝一句話了,若擱在洪武朝,大概朱元璋會下道旨意,訓斥兒子幾句,但是建文要問他的大不敬之罪,似乎也是理直氣壯。
袁泰又道:“湘王善武力,是帶過兵的人,與燕王朱棣交情很好。如果朝廷削燕,湘王起兵響應,確爲朝廷心腹大患。朝廷已決定據此把柄擒拿湘王。不過,你也知道,上一次朝廷對周王不教而誅,對齊王和代王輕率削爵囚禁,遭至朝野間許多非議,因此這一次朝廷決定改變策略。”
黃真緊張地道:“大人,朝廷打算怎麼做?”
袁泰胸有成竹地道:“持聖旨,公開詰問,迫使湘王主動俯首認罪,如此,可彰朝廷公平、法紀嚴明。”
黃真捻着鬍鬚想了想,擔憂地道:“素聞湘王性情剛烈、勇武過人,如果他拒不俯首,那該如何是好?”
袁泰陰陰一笑,說道:“這一遭兒,本就是明暗兩招棋。朝廷已秘遣勇士,扮作販夫走卒紛赴荊州,武器甲冑俱藏貨車之中,到時候,他們會突然包圍湘王府,切斷湘王府和外界的一切聯繫,則住在城外的湘王三護衛,亦不知消息了。
然後,你我再持聖旨過王府問罪,勒令湘王遞請罪文表,只要湘王自承有罪,白紙黑字地寫下來,朝廷再想怎麼辦他都是光明正大了。如果他敢公然反抗,嘿,那麼他原本無罪也變成有罪了,朝廷拿他問罪豈不更加的理直氣壯?”
“真他媽的陰險!難怪我一直爬不上去,原來是心沒有你們黑!”
黃真暗罵一句,眉開眼笑地讚道:“果然妙計,高,實在是高哇!”
朱柏是朱元璋第十二子,今年二十八歲,生得身材魁梧、英氣勃發。此人文武雙修,詩詞歌賦,均甚精通,兵法韜略,尤其不凡。朱柏喜歡讀書,常常讀書至深夜,他還建了一處景元閣,招攬賢才,徵集古本孤本,校對整理,重新謄錄,以防絕滅於世。
同時,朱柏膂力過人,善弓矢刀槊,馳馬若飛,論古兵制、前事成敗,常有出人意表的看法。他曾經奉旨三次領兵平叛,第一次是一支投降明朝的元兵暴亂,打算返回塞外,朱柏率軍平叛,大敗元軍第二次是五開蠻造反,朱柏巧妙地利用蠻軍內部的分岐,分化瓦解,不殺一人,便順利平息了叛亂,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堪稱用兵的最高境界了。第三次則是平定古州蠻造反。
此時,午膳後不久,湘王朱柏正用他慣使刀劍以致掌心滿是硬繭的大手,握着一支筆在做畫。他畫的是自己的小兒子,這個兒子是他的側妃秦漁所生。湘王正妃是朝中大將吳高之女,叫吳雪,爲湘王生有一女一子。湘王正妃本是朱元璋出於籠絡朝臣的政治目的給皇子們所選的妻室,不過這位吳妃雖然貌相不算極美,卻也是個溫柔嫺淑、貞靜端莊的女子,甚受湘王敬愛。
至於這位側妃秦漁,則是湘王就藩荊州之後所納的當地女子,貌相絕麗、身姿婀娜,最受他的寵愛,兩人感情也是甚篤。此時小兒子剛剛過了百日,側妃秦漁產後不久,昔日窈窕飄逸的身段兒還未完全恢復,這時候還微微有些珠圓玉潤的感覺,不過卻也如熟透了的桃子,愈增嬌媚。
秦漁抱着愛子坐在錦墩上,朱柏潑墨揮毫,不等兒子不耐煩地哭叫起來,一副栩栩如生的稚兒圖便已畫好了。
朱柏擱下筆,呵呵笑道:“愛妃,來看看,我爲兒子所繪畫像如何。”
秦漁抱起兒子,姍姍走到案前,俯首一看,紙上一個嬰兒肥肥胖胖、粉妝玉琢,藕節兒似的手臂大腿,呶着小嘴兒憨態可掬,在朱柏筆下,這嬰兒活靈活靈,幾欲躍紙而出,那眉眼五官、神情動態,果與懷中愛子一般無二。
秦漁不由嫣然一笑,回眸嬌聲道:“人都說殿下擅畫嬰兒,妾身卻是今日才發現殿下的本事。殿下,咱們的兒子纔剛剛百日呢,殿下以後要常給兒子畫像,一年畫一幅,妾身要好好收藏起來。”
朱柏啞然失笑:“一年畫一幅,畫上幾年,我兒便不是嬰兒嘍。”
秦漁不依地道:“殿下就答應人家嘛。”
朱柏笑道:“好好好,都依你,我什麼事兒不答應你了?”
說着,朱柏俯下身去,逗弄愛妃懷中的兒子,就在這時,一個內侍匆匆進來稟報:“殿下,殿下,皇上有旨意到了。”
朱柏一怔,臉上不由微微變色,朝廷削藩的動靜鬧得很大,諸藩誰不知道?當初那位在諸王叔面前謙恭仁孝的好侄兒,如今簡直成了諸王心目中的勾魂使者,誰都怕見他的旨意。朱柏有些緊張地對秦漁道:“愛妃且抱孩兒回房歇息,我去接旨。”
湘王府外,扮作行商走卒的朝廷兵馬已將湘王府團團包圍起來,原本藏在貨車中的兵甲器仗也都取了出來,黃真看着緊閉的宮門,看看漸已西斜的陽光,不安地對袁泰道:“大人,湘王會俯首認罪嗎?咱們宣旨都過了一個多時辰了,可這宮門緊閉……”
袁泰很篤定地道:“你放心,湘王府中侍衛有限,湘王固然果勇,又能如何?他沒有別的路走的,唯有向朝廷遞表請罪,方有一線生機。時辰不是還沒到麼,耐心等等!”
湘王府中,正妃、側妃乃至王府屬吏都跪在湘王面前,正在苦苦哀求,正妃吳氏泣聲道:“殿下,殿下,不可行此絕路啊。王府多開了兩道角門兒,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情,殿下就向朝廷俯首認罪,砌死了角門兒也就是了,殿下是皇上的叔父,皇上還能如何難爲了殿下麼。”
朱柏眉宇間一片憤懣與決然,此刻,他已換上了一身戎裝,白盔白甲,肋下佩劍,肩上荷弓,完全是一副出征做戰的模樣,就連他衝鋒陷陣時慣騎的那匹白馬,都已披上了皮甲,鞍韉齊備,由一個老兵牽着。
朱柏扶起妻子,豁然大笑道:“愛妃莫說傻話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我那好侄兒,在乎的豈是朱柏多開了一道門戶?嘿嘿,他在意的實是我朱柏這個人罷了。我在世一日,便是他的眼中釘,必欲拔之而後快的。他既然對我朱柏的大好頭顱這般朝思暮想,我送給他便是了!”
王府長史周維庸臉色蒼白,一頭冷汗,連連叩頭道:“殿下,殿下宮門逾制,又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便向皇上俯首貼耳,坦承罪過,想必皇上念及殿下懇切,也能網開一面的,縱然不行,也不過是落得周王、齊王、代王一般下場,何必行此決裂之事!”
周長史是真的害怕,他
知道朱柏性情剛烈,卻沒想到朱柏性情剛烈到如此地步,朱柏喜談兵法,喜歡練武,當初就曾在王府中私自打造趁手得用的兵器,被人告發到朝廷,被朱元璋訓斥了一頓,當時朱柏可是溫溫順順地向皇帝認錯了,怎麼這回他卻暴怒如斯?
周維庸看了看承運殿前堆積起來,且潑了油的薪柴,心中恐懼已極,王爺建制逾矩時他未能勸阻,本來就已有罪,要是王爺真的縱火自焚,他這個長史還能跑得了嗎?只怕皇上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了。
朱柏聽了周長史的話,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皇上削藩之急切,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他軟硬兼施,先文後武,不過是迫我自己認罪罷了,我這請罪書一寫,他就既可以遂了心意,又可以保住他那張至仁至孝的虛僞麪皮了,哈哈……”
那牽馬墜鐙的老兵熱淚橫流,振聲道:“殿下,咱們反了吧!只要殿下一聲令下,卑職赴湯蹈火,絕不遲疑!”
朱柏輕笑搖頭:“我不反!朱柏不能反!朝廷早已有備,你道本王能殺出重圍麼?如果反了,那才遂了我那好侄兒的心意。嘿!我朱柏偏不讓他如意!”
他又轉向自己的王妃和側妃,張開雙臂,將她們輕輕摟在懷中,柔聲安慰道:“我一死,天下必然震動。我那假仁假義的侄兒迫於形勢,必然不敢再對你們這些孤兒寡母下手,爲了收買人心,你們的境遇,比我那倒黴的幾位王兄家人,或還好過一些。愛妃,你們莫要悲痛,好好帶大我的兒子,我那侄兒倒行逆施,不顧骨肉親情,早晚……他會遭報應的。”
“殿下!”兩個王妃絕望地叫,朱柏再不理會,一轉身,厲聲喝道:“備馬!”
那老兵淚流滿面地把馬牽到他的面前,單膝跪倒,朱柏單足在他膝上一踏,縱身躍上馬去,又喝道:“開宮門,升火!”
“轟隆隆……”
宮門開了,堵在外邊的朝廷兵馬一陣騷動,立即握緊了盾牌,豎起了弩箭,可是宮中卻不見一個士卒衝出來,一道道宮門依次打開,順着寬敞平坦的大道,正看見那巍峨壯觀的湘王府正殿“承運殿”,“轟”地一聲,承運殿便已騰起了一道烈焰。
袁泰大驚失色,失聲道:“不好!湘王要自盡!快,快把他攔下!”
當下不管不顧,袁泰一提袍裾,踉蹌着便往裡跑,黃真也沒想到,今日傳旨,會把皇子逼上絕路,一時唬得心口直跳,雙膝發軟,眼見袁泰一溜煙衝進去了,後邊許多侍衛也跑了進去,這才明白過來,戰戰兢兢地叫一聲:“等……等等我……”,便也跟着跑了進去。
湘王朱柏頂白盔、具白甲,騎白馬,佩劍荷弓,盔頂紅纓被承運殿燃燒產生的熱浪衝得突突亂顫。他單騎獨馬,策立於承運殿前,輕蔑地看着急急跑來的袁泰和一衆穿得五花八門的朝廷兵卒,厲聲喝道:“我朱柏,乃太祖皇帝親子!太祖賓天,身爲人子,我朱柏疾不準視,葬不準會,抱茲沉痛,生有何歡?今皇上欲問朱柏之罪,想我堂堂太祖親子,豈能卑躬屈膝,爲求一條活路,受辱於獄吏奴婢之人!苟延殘喘,求一活路,不是朱柏爲人!本王,寧死不屈!”
“駕!”
朱柏猛地策馬一鞭,撥轉馬頭直向承運殿中奔去。
“殿下!”還沒跑到跟前的袁泰見朱柏如蹈火的飛蛾,連人帶馬撲進了承運殿,迅速消失在火焰當中,不禁絕望地叫。
“殿下!殿下既死,妾何忍獨生?這天下既不容得我們,我們一家人便去泉下相會吧!”
湘王妃吳氏牽起一子一女的手,發紅的雙目向袁泰狠狠瞪去,紅紅的火焰映着她的臉,那目中仇視、凜然的目光駭得袁泰不由自主連退幾步,吳氏一轉身,便牽着一雙兒女的手,向承運殿中奔去。
“殿下!姐姐!”
秦漁哭得鬢髮散亂,一見王妃義無反顧地衝進承運殿去,便把愛子一抱,迎着那愈來愈烈的火焰衝了過去。
“殿下不要舍下卑職,卑職還要追隨殿下,爲殿下牽馬墜鐙!”
那老兵號啕着也衝了進去,湘王府長史心中一片慘然:“完了!完了!湘王自盡,無論是皇上遷怒於我,還是要我承擔這大不敬之罪,我周維庸都沒有好果子吃了,與其生不如死,不如就隨湘王去了吧,至少……至少史書中還能留我一個忠烈之名。”
想到這裡,周長史把牙一咬,以袖掩面,亦向烈焰噴吞已無法近人的承運殿中衝去。
湘王御下極得人心,一時間,竟有許多悲痛欲絕的宮婢僕從、侍衛屬吏們,俱追隨湘王而去,一個個前仆後繼地蹈入火叢,黃真和袁泰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眼見如此慘烈景象,已是駭得不能言語了。
“混賬!混賬!他竟敢自盡!他竟敢自盡,陷朕於不義之地,用心何其歹毒、用心何其歹毒!”
朱允炆臉色鐵青,憤怒地咆哮着。
小林子生怕掃到了龍捲風尾,站在一旁,又習慣性地打起了哆嗦。
方孝孺面色凝重地道:“陛下,我們也沒想到,湘王居然會……,陛下,現在不是發怒的時候,湘王之死,馬上就會傳遍天下,這事兒是瞞不住的,咱們必須得馬上想個妥善的法子善後,否則,羣情洶洶,恐怕矛頭要直指陛下了。”
朱允炆一屁股坐回椅上,無措地道:“朕該怎麼辦?朕該怎麼辦?朕即位未久,連黜諸王,今又迫使湘王自焚,朕……朕何以自解於天下?”
黃子澄沉重地道:“陛下千萬不可以這麼想,如果陛下這時自覺理虧、自覺負疚於湘王,那才真的不可收拾,真的無法對天下人交待了。”
朱允炆擡起頭來,茫然看着他道:“那……那依先生之見,朕……該怎麼做?”
勝棋樓上,懷慶駙馬、朱高熾等幾人正在飲酒談笑。懷慶駙馬王寧一開始是想和燕王府拉開距離的,奈何朱高熾以自家親戚爲由,卻是主動攀交,朱允炆也有心看住燕王三子,不讓他們到處惹是生非,所以便暗示王寧可以與之交往,不料一經來往,二人才學相仿,性情相投,竟然真的做了朋友。
席間還有幾位南京城裡有名的文人,此刻幾個人正圍着一人,觀他做畫。此人叫邊進,乃是天下聞名的大畫家。當初,他本荊中畫師,因湘王朱柏也擅畫,兩人相交甚篤,成爲好友,受湘王舉薦,到了京師,供職於宮中,成爲宮廷畫家,就此一步登天,如今已名列“禁中三絕”
邊進正趁着酒興,正當窗繪畫莫愁湖風景,一副畫作緩制完成,莫愁風景俱收於紙上,旁觀的幾人忍不住連連稱妙。朱高熾舉杯過去,看了這副畫也是十分喜愛,便對邊進道:“高熾十分喜愛先生這副大作,不知先生可肯惠賜於高熾?”
邊進欣然笑道:“承蒙世子青睞,臣哪有不肯的道理,且容臣題款鈐印。來啊,取印來。”
邊府書童立即捧來一口檀木匣子,匣蓋兒一開,裡邊盛着四塊大印,邊取取出那方“禁中畫師邊進”的大印,蘸了蘸硃砂印泥,正要在畫作上端端正正地印下去,本在樓下游玩的朱高煦慌慌張張地跑了上來,上樓便嚷:“不好了,不好了,湘王……湘王……十二叔,自焚了。”
“啪!”地一聲,朱高熾手中的酒杯失手落地,摔得粉碎,一張臉已是蒼白如紙,樓上衆人一時皆是鴉雀無聲,過了半晌,懷慶駙馬王寧才疑聲道:“湘王……湘王自焚了?這……這是怎麼回事,你快說。”
朱高煦喘着粗氣道:“皇上明詔天下,街上都貼了榜文,我……我也是剛剛看到,這就跑回來了。那榜文上說,說……”
朱高燧跑上來道:“二哥,我記得,我來說。榜文上說:‘去年周庶人橚譖爲不軌,詞連湘王,曰爲同謀,朕以親親之故,不忍暴揚其過,只正周庶人之罪,未問其過。然湘王心懷叵測,不因朕之仁慈而悔改,齊王榑、代王桂謀逆事發,推問同犯,亦言與湘王同謀大逆。
朕仍不忍加誅,只遣御使至荊州詰問湘王府門僭越之事,希圖湘王收斂逆行,湘王柏自知罪行暴露,恐難逃綱紀制裁,竟爾闔家自焚,甚負朕望。湘王柏自絕伏罪,闔傢俱亡,湘王既死,不削其爵,因其無子嗣存留,收其封地,賜湘王柏諡號‘戾’!”
站在一旁的夏潯聽了這話,額頭青筋也是騰地一跳:“好!好一個克仁篤孝的建文帝,逼死親叔父全家,居然還要賜諡號爲‘戾’,事情都讓他做絕了,真真一個畜牲!”
邊進臉色蒼白,默然半晌,慢慢收回那塊“禁中畫師”的大印,又取出一方略小些的印來,蘸了印泥,在畫作下方鄭重地按了一按,收起印匣,向呆若木雞的衆人拱拱手道:“下官身有不適,先行告辭。”說罷頭也不回,黯然而去。
夏潯俯首看那幅畫,只見畫上題款四個鮮紅的小子“湘府殿賜”!
“湘府殿賜”,這是湘王朱柏贈與邊進的一方鈐印,湘王已死,湘王府已付之一炬,但是邊進,這個宮廷中的畫師,卻在他的畫作下邊,鄭重地印上了湘王所賜的鈐印,這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畫師無聲的憤慨和抗議。
此後,這位中國明初有名的畫師,在他的畫作上,大多會鈐以湘王朱柏所賜的這方印,以爲紀念。永樂十一年時,距此時已是十五年後,他做了一副《三友百禽圖軸》,落款處鈐印仍是湘王所賜這一方印,這副畫作現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
朝中出了這樣大的事,衆人都無心飲宴了,大家匆匆告辭,立即各自散去。朱高煦和朱高燧也知道此時風起雲涌,恐怕湘王之死,將要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所以也不敢再莽撞生事,大哥朱高熾沉聲說一句馬上回府,他們便乖乖地上了自己的戰馬。
朱高熾坐的卻是馬轎,待他上了車子,在轎廂中坐下,他才控制不住目中的淚光,雙目瑩瑩地看了一眼伴同進來的夏潯,慘然道:“湘王,好一個湘王!陛下,好一個陛下!”
同樣的一句話,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意思,夏潯沉默片刻,緩緩說道:“世子,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湘王朱柏闔宮自焚了,夏潯記得,四年之後,朱棣兵臨城下,朱允炆也選擇了“圔宮自焚”。只不過,傳說他沒有死,而是假死逃生去了,夏潯希望:那只是一個傳說!
這一章七千多字哇兄弟們,更新給力,現在關關又被爆到第五了,距第四隻差66票,我希望,重新超回去,不是一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