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在書房裡展開一張紙條,仔細看了許久,纔將它點火引燃,看着它燒成灰燼,這才舉步出了書房。
一輛輛輕車已經在院子裡停得妥當,全家人都做好了出行的準備,今天一家人要去棲霞山看紅葉。
“怎麼,有事情麼?”
茗兒妙眸凝睇,向他柔聲問道。夏潯微笑着搖頭,說道:“沒甚麼,一點小事情而已,咱們出發吧!”
茗兒乖巧地點點頭,沒有再問,一家人上了車,便出門而去。
這些天,夏潯時常與家人出遊,帶着妻妾和兒女遊山玩水,盡享天倫之樂。在府上時,與幾位愛妻的恩愛纏綿也比平時頻繁了許多,就連蘇穎這樣熟透了的美人兒都有些吃不消他在榻上折騰的那股勁兒。
收集到的越來越多的消息,叫夏潯覺得,這等清閒自在的日子恐怕沒有幾天了,也許很快他就得再度離開京城,而這一次,與前幾番不同,他所面臨的事會更加兇險,更加莫測,因此他格外珍惜與親人團聚的日子。
這些,他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他不知不覺間表露出來的與往昔迥異的生活態度,其實幾位愛妻都已有所察覺,只是大家也都沒有點破而已。
夏潯帶着一家人在棲霞山玩了一天,還抱着自己的小兒子漫步楓林,讓這小傢伙盡情欣賞了一番自然風光。跟他們一起來的還有於仁父子以及唐賽兒。
楊家幾個女孩兒跟于謙都不大對付。小孩子嘛,本來男孩女孩就容易抱起團來對立,再加上楊家的幾個女孩兒活潑好動,于謙卻少年老成,兩下里性格迥然不同,就更加的彼此看不順眼了。於是在唐賽兒的帶領下,幾個小丫頭時不時就捉弄于謙一番。這種小孩子間無傷大雅的遊戲,夏潯和於仁都是一笑置之,並不理會。
遊遍棲霞山,返回金陵城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
天邊殘紅如血,漫天雲彩如染。
剛剛回府,恰好兩位僧人又聯袂而來。其中一位就是古春和尚,另一位是他的好友三際和尚,三際和尚也是一位博學之士,他聽古春回去說起楊府有個神童,既好奇又不信,今兒藉着有事要與輔國公通報的緣由,便也跟了來。
堂上坐定,大人們說話,小孩子早就撒丫子跑去庭院中玩了,只是于謙好靜,再加上常受幾個女娃捉弄,並不與她們一起,只在父親身旁站立,聽着幾個大人說話。
三際和尚瞧見他頭上梳着三髻,曉得必是前番古春大師那句戲語叫這童子改了髮型,便對於仁道:“前幾日聽古春大師提起過令公子,聽說他出口成對,才思敏捷,貧僧十分好奇,可以與他對個對子麼?”
於仁笑道:“承蒙大師誇獎,小兒才學尚淺,偶爾應對,也沒甚麼了不起的。”
這麼說也就是同意了,三際和尚便對於謙說道:“呵呵,老衲出一個上聯,請小秀才對上一對!”
他看看于謙頭上三髻,說道:“三角如鼓架!”
于謙聽了不禁暗惱,他這幾天常受幾個女孩兒捉弄,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意思,于謙忍了,可是一忍再忍,現在業已快要到了無須再忍的地步了,結果今天這個和尚做對子,居然又拿他的髮型做文章,真是豈有此理!這孩子氣性上來,便立即對道:“一禿似擂槌!”
於仁臉色一變,立即呵斥道:“混賬!好生無禮!”
三際和尚能被道衍請來參與修書,自然也是個有道的高僧,哪會在乎這小兒的不遜之語,笑吟吟地阻止於仁道:“哎,令公子這對子挺工整的嘛,哈哈哈,好,那老衲再出一個上聯……”
他的手徐徐一劃拉,指過夏潯、於仁和古春大師,說道:“三尊大佛,坐獅坐象坐蓮花!”
這個上聯就沒有調侃于謙的意思了,而且三尊大佛,內有其父,這是十分尊敬的話,于謙可不敢再行無狀,略一沉吟,便道:“一介書生,攀鳳攀龍攀桂子!”
“妙!妙啊!”
古春和三際兩位出家人擊掌稱掌。
堂上說笑一陣,等到送了兩位大師離開,於仁帶了于謙回返西廂客房,一進庭院,臉色就沉下來,對於謙斥道:“跪下!”
于謙在庭中當中跪好,于謙不悅地對他道:“你可知道爲父爲何罰你?”
于謙道:“是,兒子知道,兒子不該對三際大師不恭!”
“你知道就好!跪在這兒,好好反省反省!”
於仁把袖一拂,返回了客房中,于謙只好直挺挺地跪在院中受罰。
跪了一會兒,“吧嗒”一聲響,只覺衣角一沉,轉頭一看,一粒小石子滾動兩下,正落在衣袖邊上,于謙扭頭一瞧,只見牆頭露出兩張宜喜宜嗔的俏臉來,正是唐賽兒和思楊,兩人向他扮個鬼臉,于謙暗哼一聲,並不理會,扭過頭來跪着,一臉倔強。
思楊和唐賽兒撩扯半天,于謙只是不理,兩人也覺無趣,便想另尋旁的遊戲去,就在這時,夏潯漫步走過來,擡頭一看,只見思潯、思雨、思祺在牆頭下蹦啊蹦的,卻蹦不上去,思楊和唐賽兒兩個人腳蹬着磚縫兒,手扒着牆頭,正朝裡邊探頭探腦。
夏潯立即明白過來,這幾個小丫頭欺負于謙上了癮了,這模樣一定又是來撩閒的。他又好氣又好笑,便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地走去,一直走到他們近前,才突然擡手,在她們兩個翹得高高的小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大聲喝道:“臭丫頭,你們幹什麼呢?”
唐賽兒和思楊正聚精匯神的看着院內,被夏潯在屁股上一拍,又在耳邊這一喝,嚇得哎呀一聲,就從牆頭上跌下來,夏潯早有準備,兩個小傢伙一左一右,穩穩地落在他的懷裡。夏潯一臂撈住一個,故意做出兇相瞪着她們。
思楊一見是爹爹到了,登時打了蔫,弱弱地叫了一聲:“爹!”
說來也怪,這唐賽兒天不怕地不怕,連她娘都對她頭疼的很,偏偏這淘氣娃子就是怕夏潯,或許是因爲從小聽多了夏潯的事情,自家一場天大的災難又是被夏潯化解的,接着又受到夏潯的諸多幫助,雙方接觸多了,這個自打記事起就不曾見過生身父親的女孩兒,已不知不覺地產生了移情作用,把夏潯看成了自己的父親兼保護神的雙重角色,因此唯獨服他。
這小丫頭自幼受孃親寵愛,連她娘都不曾碰過她一指頭,哪能容得旁人欺侮,若換一個人打她這一巴掌,小屁股火辣辣的,又受了驚嚇,早就惱將起來,將她那神術秘法使出來,把人整個半死,可是一看是夏潯揍她屁股,唐賽兒不但不敢發火,反而比思楊還要害怕,怯生生地辯解道:“叔叔,我……我們只是跟他鬧着玩兒……”
夏潯哼了一聲,把她倆放到地上,板着臉道:“去!一邊兒玩去!于謙這孩子老實巴交的,你們不要再欺負他,要不然,下次被我逮到了,一定把你們打得屁股開花!”
唐賽兒低着頭聽訓,思楊卻不大怕他。一般家庭,似乎總是性別交叉的,父親會對女兒比較嬌慣些,母親則對兒子嬌慣些,夏潯一臉嚴肅的話,思楊並不往心裡去,只是吐了吐舌頭,伸手一拉唐賽兒,便跑開了。思潯和思祺三個小丫頭也隨着一鬨而散。
夏潯無奈地一笑,舉步推開了院門,一眼看見於謙正跪在院中,不覺便是一怔。
“起來吧!”
于謙直挺挺地跪着:“這是家父的懲罰,未得父親允許,于謙不敢抗命!”
夏潯搖搖頭,略一沉吟,又問道:“令尊罰你,你可服氣?”
于謙訝然看了他一眼,說道:“父教子,天經地義,于謙安敢怨懟?”
夏潯笑道:“不然,你這只是因爲他是你的父親,並不是因爲你理解了令尊的心意,你雖然心悅誠服,服的卻只是令尊的身分,而不是因爲你明白了令尊想要告訴你的做人道理。于謙啊,其實無論是古春大師以你雙髻作對子,還是三際大師以你三髻做對子,都沒有羞辱你的意思,不過就是長輩和晚輩的戲謔之言。
而你呢?你針鋒相對,又是‘狗口何曾出象牙’,又是‘一禿似擂槌’,這就是大大的不恭了。恃才傲物,這是你第一個錯;目無尊長,這是你第二個錯;輕重不分,這是你第三個錯。你仔細想想,令尊教訓你,可有道理?你現在還小,出言不知輕重,人家只是一笑置之,並不會計較。可是你這性子若不改,長大會怎麼樣?須知,剛極易折!”
于謙不服氣地道:“寧折不彎,纔是英雄本色!”
夏潯耐心地解釋道:“寧折不彎,也須分是什麼事情。做人、做事,都有一個底限,觸碰了你做人做事的底限,才應該堅持己見,並不是事無大小輕重,統統都要寧折不彎的。前邊是刀山火海,你要到達彼岸,別無他途可走,自然要寧折不彎的,可是如果前邊只是一個刀架、一個火堆,你只需繞小小一個彎兒就能過去,又何必非得撞上去呢?”
】
于謙聽到這裡,不禁沉思起來。
一番話,似乎也觸動了夏潯自己的心思,他負手而立,沉思半晌,才意味深長地道:“說到英雄,我倒希望你將來能成爲一個國之幹臣,哪怕是一方名士,而不是一個大英雄!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國家多事,社稷動盪,遂有英雄。每一個英雄的誕生,都意味着正有不幸,英雄啊……,這世上還是少一些英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