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真的走了。
玉儀總算放下了心,也鬆了一口氣。獨自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然後再把這一段記憶封存,安靜的放在一個角落,再也不去觸碰它。
“小姐……”問棋急匆匆跑進來,悄聲道:“潘姨娘小產了。”
“小產?”玉儀回神過來,心裡算了算,“還不足三個月吧?”從上次端午節得知有身孕,眼下才六月初,剛過了一月就出事了。
難道自己高估了潘姨娘的戰鬥力?
問棋又道:“聽說前幾天太太給了一個丫頭桂花,那桂花不太願意,去了潘姨娘哪兒就不好使喚,似乎還吵過幾回呢。”撇了撇嘴,“這不……,就出事了。”
不會吧,阮氏會這麼的蠢?
且不說當日潘姨娘有孕,鬧得人人皆知,便是阮氏真要做什麼手腳,也不必弄得如此明顯,讓自己成爲衆矢之的啊。
方嬤嬤也聽說了消息,進來道:“這事兒,我瞧着裡頭有些古怪。”冷哼一聲,“如若不然的話,那阮氏也就太蠢了。”
孔府又要不安寧了。
這是玉儀的第一反應,只是這場主母和姨娘的爭鬥中,不知道誰纔是勝利者?如果是阮氏下的手,未免有點蠢,可如果潘姨娘有什麼算計,以孩子來做犧牲,那簡直就是愚不可及了。
可惜這種內宅的事,往往一下子都看不清楚。
玉儀吩咐道:“別管旁人的事,咱們只管守好自己的院子,別摻和到是非中去,免得沾了污水洗不掉。”
方嬤嬤點頭道:“好,我這就去交待。”卻沒挪窩,嘆道:“大少爺應該都出了蘇州了吧,但願路上順順利利的,也好叫公主少擔一點心。”
玉儀微笑道:“會的,一定會的。”
正在說話間,突然前面隱隱傳來一陣哭鬧聲,聽聲音的方向,似乎是從阮氏的正房傳過來的。彩鵑趕忙出去打聽,片刻後回來道:“是潘姨娘鬧起來了,口口聲聲說是桂花誤了她,說吃了桂花端的湯,結果沒過多久就小產了。”
說桂花,不就等同於在指責阮氏嗎?
難怪前面吵得如此厲害。
“老爺……,爲我做主啊。”潘姨娘頭髮也散了,簪子也掉了,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伏在地上道:“婢妾真的不知道哪兒得罪了桂花,她……,她害我也罷了,怎麼能對肚裡的孩子下手?老爺……,那可是你的親骨肉啊。”
孔仲庭看着眼前的一團糟,心裡十分煩亂。
不由想起當初和顧氏新婚之時,那時自己剛剛中了舉人,又娶了嬌妻,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時。顧氏不僅出身十分高貴,並且貌美賢惠,從未端着公主女兒的架子對待自己,小夫妻倆如膠似漆,過了好幾年蜜裡調油的日子。
自己連着兩次會試不中,顧氏也沒說什麼,仍然挑燈伴讀、紅袖添香,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後來顧氏懷孕了,便將陪嫁丫頭給了自己做通房,結果雙喜臨門,幾個月後通房也有了身孕,也就是後來的周姨娘。
那時候上頭有父母遮風避雨,前面有大哥大嫂打理家業,自己是受寵的幼子,伴着嬌妻美妾日子好不悠哉。誰知沒過幾年,顧氏病逝了,再接着大哥也亡故了,孔府頓時變得動搖不安。
大嫂整日哀傷不已,沒有精力主持中饋,便建議母親給自己續一房,顧氏去後的第二年,阮氏進門了。
嫡妻和繼妻之間,不論容貌、性情還是出身,全都相去甚遠。
當時自己尚在亡妻之痛中,並沒有看上庶女出身的阮氏,然而阮氏雖樣樣比不得嫡妻,但卻勝在溫柔賢惠,一進門就把兩個陪嫁丫頭開了臉。且她命裡宜男,一口氣居然生下三個兒子,對孔家也算得上是有功,這才慢慢認同了她。
再後來母親給了一個丫頭,阮氏又買了一個丫頭。
不過齊人之福也是有弊端的,再加上大哥去世,孔府的繁瑣事壓了下來,自己的課業也都荒廢了。
直到如今,仍然只是一個舉人老爺。
孔仲庭忍不住浮想聯翩,如果顧氏還在的話,自己是不是已經苦讀高中?甚至在公主府的提攜下,婦唱夫隨的去了京城任官?而不是現在這樣,窩在蘇州過着眼前雞飛狗跳的日子。
潘姨娘從前是母親身邊的丫頭,如今出了事,再者她當日有孕鬧得那麼大,自己少不了要受母親一頓訓斥。
一想到這兒,孔仲庭心裡就越發煩躁起來。
潘姨娘還在嗚嗚咽咽的哭,一副不處置桂花誓不罷休的樣子,哭得阮氏直皺眉,淡聲道:“姨娘剛剛小產,也不知道保養一些,當心回頭把自個兒哭壞了。”
自己的丫頭,絕對不敢在沒有命令下亂來,——說桂花在湯裡做了手腳,這叫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信。鬼知道潘姨娘怎麼瞎折騰,不小心弄掉了胎兒,反倒攀誣桂花,也就等於給自己潑了一盆污水!
真是叔可忍嫂也不能忍,阮氏不由怒了。
孔仲庭也看出阮氏有點激動,與平日不大相同,只是受害者是潘姨娘,不理解她怎麼反倒一臉惱火?難道這事真的跟她無關?想着要去母親那裡應付,不免心煩意亂,揮手道:“行了,行了!叫人牙子把人領走就是了。”
出了這種家醜,難不成還要鬧得滿城皆知?當然是速戰速決的好。
不過阮氏如何肯依?
若是讓桂花認了,豈不等於在扇自己的嘴巴?等於告訴別人,自己見不得小妾懷孕生子,所以派人下了黑手。
容不得小妾的主母大有人在,要攆人、要讓小妾不孕,手段也多得是,誰會蠢到這步田地?往後在蘇州官宦女眷圈裡,自己肯定會淪爲一大笑柄。
“不行。”阮氏反對道:“這事兒得好好查清楚。”
潘姨娘立馬哭道:“太太的意思……,難道是我自己吃錯了東西?”嗚嗚咽咽,朝着孔仲庭磕了幾個頭,“老爺,難道我瘋了不成?怎麼會做那種傻事……”
阮氏忍了又忍,才把要發作的怒火壓了下去。
孔仲庭膝下並不缺兒女,一個姨娘肚裡的胎兒,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對他來說沒了就沒了。原本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誰知道阮氏還不肯領情,耐心用盡,不由惱火道:“你要查慢慢查!老太太那兒你自己去說!”
次日下午,孔老太太讓阮氏過去說話。
爲了一個姨娘,還真要審問自己不成?阮氏在路上平息了好久,方纔神色如常,誰知進門才發現,太太小姐丫頭婆子圍了一屋子。
莫非有別的事?阮氏笑道:“這是做什麼呢?大家都圍在一處。”
孔老太太一身青金色的團紋大襖,襯着略微富態的體型,顯得甚是雍容,正笑眯眯的跟孫女兒介紹,“這是杭綢裡的雨過天青,這是煙霞織錦……”見阮氏進來,方纔打住話頭,笑道:“因爲家裡連着幾件喜事,特意讓寶慶祥送了些料子來。”
阮氏笑道:“老太太是要賞我們新衣服呢。”
“瞧瞧,還能少了你當家太太的?”孔老太太打趣了一句,方道:“我想着除了預備章哥兒的喜事,再給二丫頭一些做陪嫁,剩下的給她們姐妹幾個裁衣裳。”又朝幾個兒媳笑了笑,“放心,也有你們的。”
大太太先道:“我就不用了,沒得浪費了好料子。”
“看大嫂說的。”阮氏笑吟吟道:“章哥兒預備喜事,你還不裁幾件新衣裳?好歹也要做婆婆了,別讓新媳婦進門笑話。”
大太太淡淡道:“禮服早預備了。”
阮氏又笑,“你是章哥兒的母親,這種時候多裁幾件也使得。”
大太太的臉色有點難看,捻着佛珠笑道:“你呀,一準兒是自己想做心衣裳,又不好意思跟姑娘們爭,偏生還把我拉進來。”——
什麼母親?要結婚的不過是一個庶子罷了。
三太太也笑道:“二嫂進門這麼些年了,臉皮還是薄得很。”
孔家兄弟三個歲數相差不遠,說起來,三太太比阮氏還要先過門,年紀上也要大幾歲。從心理上來說,很難真的當做嫂嫂一樣尊敬。
又因爲如今阮氏主持中饋,長房、三房用錢都要從阮氏手裡要,所以一旦有什麼爭執,大太太和三太太必定站一邊,每回都是阮氏落了單。
當着老太太的面,阮氏不好多說什麼。
玉嬌卻忍不住,譏諷道:“在這方面,母親就是不如小嬸嬸啊。”
三太太自持身份,不便跟一個晚輩計較,只是冷笑,“嬌姐兒這麼伶牙俐齒,將來嫁人了,不知道多招婆家喜歡。”
阮氏不軟不硬回道:“嬌姐兒還小,不像二丫頭馬上就要嫁了。”
三太太聞言,一張圓臉頓時變成了球形。
玉儀一直坐在旁邊沒吭聲兒,此時更是充耳不聞。
反正姚家的問題解決了,阮氏暫時還沒顧得上惦記自己,表哥也順利走了,自己只要做一塊背景牆就好。哪怕她們吵得口水滿天飛,頂多也就回去多洗把臉,腦殘了纔會開口,那不是沒事找事嘛。
好在孔老太太不嫌麻煩,總算在適時的時候打斷了,說道:“你們姐兒幾個都先回去,回頭裁縫再去量尺寸。”
玉儀無聲無息跟了出去,在下臺階的時候,隱隱聽到老太太問了一句,“聽說潘姨娘小產了?這件事……”因不便走遠,後面的漸漸低不可聞。
阮氏面含微笑站着,一臉恭謹聽着孔老太太說話,反正早就做好準備,該聽的聽着就是,也沒什麼大不了。
“你是太太,她是姨娘,哪怕她生一百個兒子,也都得管你叫母親。”孔老太太訓斥了一通,好不容易纔結束,末了道:“有些事,別太認真了。”
話裡話外,都隱隱含着指責阮氏的意思。
阮氏沒有去看妯娌們,想必各自的臉色都很精彩,只是應道:“兒媳明白,老太太說的很是。”
“還有一件事。”孔老太太慢悠悠道:“今兒上午,潘姨娘過來求我給個恩典,說是情願以後日日吃素、誦經唸佛,做一個在家居士。”
阮氏有些驚訝,這是從何說起?潘姨娘居然想就此把塵緣斷了。
孔老太太又道:“我想着,這也算是她的一份心意,以後吃齋念念佛,爲家裡人求個平安什麼的,所以就準了。”
阮氏當然說不出什麼反對意見,點頭道:“那我給潘姨娘騰一間清淨住處。”
“另外……”孔老太太說了大半天,有些乏了,臉帶倦意道:“那個什麼桂花,趕緊叫人牙子領走,別留在家裡,叫下人們沒得亂嚼舌根。”
阮氏有些不願意,“老太太……”
“怎麼?”孔老太太有些不悅,“眼看家裡連着兩件大喜事,你是當家主母,難道就不怕外人看笑話?”揮了揮手,“去吧!”
“是。”阮氏把指甲嵌在了手心裡,不用擡頭看,也能想象得出妯娌們的得意,她生性要強,強咬着牙面含微笑離去。
接下來的日子,一直風平浪靜。
到了八月,孔府先是要辦大少爺承章的婚事。
大太太這次很是大方,居然給梅家下了八百兩銀子的聘禮,另外再出四百兩銀子辦酒席,梅家那邊則陪了一千兩的嫁妝。
倒不是梅夫人對庶女大方,只是爲攀一門好親,將來也好給兒子們多個助力。再者梅麗卿雖是庶出,卻是由梅家老太太養大的,出嫁前添了二百兩銀子嫁妝,這才湊成了一個整數。
以孔承章和梅麗卿的庶出身份,這場親事也算熱熱鬧鬧了。
吉日定在八月初七,初六這天梅家的人過來鋪房。
梅麗卿一共陪了二十四擡嫁妝,四個丫頭,還有一房下人,嫁妝裡還含了在城郊的一處田莊。據說梅老太太堅持要添上田莊,梅夫人還爲此爭了幾句,後來還是梅同知出了面,這才把老孃和媳婦擺平。
承章性格有些靦腆,這一整天都差不多紅着個臉,惹得衆人笑話,說他比新娘子還要害羞,府裡上下一派喜氣洋洋。
假如阮氏是玉儀的親孃,沒這麼多顧忌,說不定還要先去梅家打趣一番,好好的臊一臊未來大嫂。可惜如今這種狀況,淘氣的心思也只得想想罷了。
想到梅麗卿,玉儀不免又想起了明芝,想起了顧家和外祖母,還有明淳,不知道他成親了沒有,是不是已經做了新郎官了。
彩鵑見她情緒不高,卻又猜不出爲什麼,只好問道:“小姐怎麼了?”
玉儀搖頭,“沒事。”
彩鵑遲疑道:“小姐是不是聽說江家的事了?”
“什麼江家的事?”
“也沒什麼。”彩鵑有些後悔多嘴,不過又覺得沒必要瞞着,猶豫了會兒才道:“聽說,大太太打算把大小姐嫁到江家呢。”
玉儀一怔,“嫁給那個黑心小白臉?”
彩鵑忍不住一笑,“小姐起得都是什麼名兒?”又搖了搖頭,“大太太看中了兩個人選,一個是江家七房的白大爺,一個是江家四房的喻二爺,聽說還沒定下來。”
玉儀對此沒有太大興趣,淡淡道:“愛嫁誰嫁誰。”
“可是……”彩鵑吞吞吐吐,“依我看,江家白大爺對小姐挺好的,雖說那次他有些失禮……,但本性卻是不壞。”略微停頓,“總比……,總比將來太太挑的要好。”
江廷白那次拉上自己製造誤會,的確算不上君子所爲,但是當時自己對於他來說只是個路人,難道還指望人家憐香惜玉?從後來的接觸來看,江廷白還是一個比較有責任心的人,如果自己嫁給了他,應該會爲自己擋風遮雨吧。
退一萬步說,江廷白雖然不見得太好,但肯定會比阮氏找的強一些,相貌、身份、家世等等,也還算得上門當戶對。
可是即便如此又能怎麼樣呢?古代尊崇的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這事兒我也做不了主。”玉儀懶得再去琢磨,況且江廷白又不是自己心中的米斯特-瑞,岔開話題問道:“對了,那次在假山裡面,你有沒有看清藏的那個人?”
彩鵑搖搖頭,“沒有。”
能讓江廷白急得失去風度和理智的人,想來應該是一個大人物吧。
玉儀正在胡亂猜想,只見問棋從外面跑了進來,低聲道:“剛出了一件喜事,說是暖衾姑娘有身孕了。”
“又有了?!”玉儀嘴角抽了抽,實在有些佩服便宜爹的播種能力。
“嗯。”問棋點點頭,“聽說已經四個多月了。”
玉儀微微蹙眉,總覺得這件事聽起來怎麼有點怪異。
照理說一、兩個月葵水不來,是個傻子也會懷疑自己懷孕沒有吧。可是這位暖衾姑娘倒好,一直等到四個多月才被診斷出來,並且剛好趕在孔府娶孫媳婦的時候,真是好巧好巧,都巧到有點反常爲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