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有幸遇到了一個人
被歲月蒙上了一層厚重塵灰的舒國公府,褪了色的朱門上纏繞着鏽跡斑斑的鎖鏈,官府張貼的封紙早已不知被吹落何處。
夜色籠罩下,昔日這座風光威嚴的府邸,而今只剩下了無邊的沉默。
此處已經久無人問津,因其昔日的主人犯下的罪名過重,朝廷遲遲無意改作它用, 便連行人都甚少會路過停留,只恐一不小心便犯了什麼忌諱。
此一刻,兩道人影來到後牆處,看向面前這如無聲禁地一般的高牆。
與身側之人一樣繫着墨色披風的衡玉四處瞧了瞧,拿手扒開了牆根處的一片草叢,彎身查看間, 低聲道:“這兒有處狗洞……看大小, 應當與我正適合。”
見她躍躍欲試,蕭牧抓住她的手臂,將人提了起來。
衡玉轉頭看向他。
蕭牧看她一眼:“你倒不嫌髒。”
而後衡玉只見他放下了手中食盒,從容地彎下了身,邊與她說道:“踩着我爬上去,坐在上面等着。”
衡玉愣了愣:“踩着你?”
“放心,摔不着你。”蕭牧催促道:“上來吧。”
衡玉便也未再猶豫:“那我……踩上來了?”
蕭牧“嗯”了一聲。
衡玉從一側扶着他的肩,先小心地踩上了他的後背,見他果然穩穩當當,紋絲未動,才放心地踩到他肩膀處。
蕭牧便直起身,將她往上託之際,隔着柔軟衣裙扶住了她的腿。
衡玉雙手緊緊扒到牆頭上,小聲道:“可以了,夠着了!”
蕭牧遂動作小心地將人託了上去。
“食盒給我。”衡玉在牆上坐穩,朝下面伸出了一隻手。
淺淡月色下,少女坐在牆上居高看着他,朝他伸出了手, 頭頂是漫天星辰。
蕭牧莫名怔然一瞬,纔將食盒遞到那隻手中。
而後, 他腳下借力一躍,雙手一攀,輕一提身,便輕而易舉地躍上了高牆。
衡玉看在眼中,渾然只一個感受——這顯然不僅僅只是身手敏捷,應當更少不得經驗累積,想來翻牆之事應當沒少幹。
她不由便想到,他年少時性情不羈,不服管教,翻牆大約是家常便飯。
衡玉猶自出神間,忽覺身下一空,整個人都失去了平衡,腦袋一時空白之下,下意識地便去抱住能抱住的一切。
蕭牧攬着她落在了院牆內,低頭看着那緊緊抱着自己不敢撒手的人。
衡玉勉強回神,餘驚未除地將人鬆開,心跳砰砰亂撞地道:“……伱怎也不說一聲便突然這麼跳下來了?”
這舒國公府的院牆,可不是一般地高。
“突然嗎?”蕭牧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但見她的確被嚇着了, 還是態度端正地道:“下次我會提醒你一句的。”
說着,接過她手中的食盒:“走吧。”
衡玉隨他往前走着,藉着月色放眼望向四下,只覺處處於莊嚴中透着頹敗荒蕪。
二人就這麼靜靜走着,衡玉看着他過於安靜的背影,覺得需要說些什麼:“……我幼時也是來過一回的,約是四五歲時,隨阿翁來過,只是好像沒能瞧見你。”
她的聲音很輕,蕭牧未有迴應。
就在衡玉覺得他無意開口說話時,才聽他好似纔回過神來,道:“我長你五歲餘,你四五歲時,我已十分頑劣了,輕易是不着家的。”
他說着,視線一寸寸掃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磚瓦草木。
衡玉順着他的視線往前看去,奇道:“那是一株……櫻桃樹嗎?”
蕭牧點了下頭,帶着她走了過去。
“此乃聖人御賜,父親親手所植。”蕭牧回憶道。
“此物十分珍稀,被呈貢入京,也只十數年而已。”衡玉看着那顆顆通紅的櫻桃果實,道:“宮中的櫻桃園,每年此時成熟,需先薦寢廟,再設櫻桃宴以賜新科進士——兄長高中那年,在宮中得了幾顆,卻未捨得吃,特地藏在袖中帶回了家。”
蕭牧聞言,擡手摘下幾顆完好的果子遞與她:“無人打理,倒也長得頗好,只是便宜了鳥雀。”
衡玉捧在手裡,看向四處:“此處是時伯父的外書房所在吧?”
“是,父親從前多是在此處理公務。”蕭牧聲音剛落,神色倏然微變。
他握住衡玉一隻手,帶着她閃身躲進了一旁的假山後,低聲道:“有人過來了——”
在他拉着自己躲避之時衡玉已經猜到了這個可能,此時聞言便將呼吸放得更輕了些,有些緊張地留意着假山外的動靜。
有人過來固然不可怕,但若被人識破了他的身份——
果然,不多時便有輕而快的腳步聲傳近。
衡玉透過兩座假山之間的縫隙無聲看過去,只見來人着藍袍,腳步極快,顯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一路快走到石階上方,而後蹲身下去,擺了些不知什麼東西后,燃起了一片火光。
是在燒紙錢。
離得太遠,衡玉看不清那人的長相,但看身形,顯然很年輕。
對方守在一旁,始終未發一言,直待紙錢燃盡,方纔離去。
片刻後,蕭牧和衡玉自假山後走了出來。
“侯爺可認得那人?”衡玉低聲問。
蕭牧搖頭,看向對方離開的方向:“看動作舉止,應當是個護衛,大約是替主人辦事。”
“那會是誰?”衡玉思索着道:“定不可能是長公主殿下,長公主府每年今日都會於私下襬些祭拜之物,不會來此……”
她正是因爲長公主府每一年從未落下過祭拜,才知今日是舒國公的冥誕。
“莫非,是晏泯嗎?”她猜測道。
蕭牧已來到石階前,蹲身去查看了那些祭拜之物,目光定在了那隻拔開了酒塞的酒罈上:“是父親喜歡的酒……也許是他的故友。”
在這京師之中,父親生前亦有許多好友,只是時家出事,爲了不被牽連,明面上難免需要儘量避諱,各人皆有家室族人需要相護,此乃無可厚非之事。
時隔多年,尚記得父親的生辰,還能冒險來此地祭拜,已是十分難得。
方纔那人是受了何人授意,他也很好奇,但是追不得。
攔下對方固然不成問題,但他無法解釋他身爲蕭牧,爲何會出現在此處。
那名藍衣人輕車熟路地出了舒國公府,抄了小路離開安仁坊,一路掩人耳目地回到了鬧市中,尋到街邊停着的一輛馬車,隔着車窗低聲道:“郎主,都已辦妥了。”
“那便走吧。”車內之人道。
藍衣人應了聲“是”,跳上了轅座,車伕遂駛動馬車。
車內,一同出來辦事的管事開口說道:“郎主,還有一事……今日聽姑娘院中的管事婆子說,姑娘有意想要回城外莊子上小住一段時日,說是近來總想起幼時之事,想要回去看看了。”
對面坐着的人沉吟了片刻,才道:“她既想去,那便安排下去吧。”
“是。”
……
衡玉和蕭牧將帶來的祭拜之物擺好後,走進了那間幾乎已被搬空的書房內。
字畫瓷器等物在抄家時早已被清空了,此刻只一張翹頭案上還有着幾冊泛黃舊書,佈滿了灰塵蛛網。
蕭牧走近,拿去其中一冊,果不其然,是父親慣常愛看的兵書。
“父親這一生,大半的時間皆是在戰場上,亦或是在趕赴戰場的路上。我幼時,他便同我說,若能選擇,他希望自己此生的歸宿是在沙場馬背之上,或是在軍營中也好,總之不要像那些垂暮之人癱臥纏綿病榻而去,那樣實在不痛快——母親聽了便冷笑,只說定如他所願,縱然他那時老得走不動了,在他嚥氣前,擡也要將他擡到馬背上。”
“父親聽了反倒欣慰,還說,得妻如此,夫復何求。氣得母親拉了我便走,還同我說日後絕不能同父親學傻了去。”
提及此,蕭牧嘴角有一絲複雜笑意,垂眸將那兵書放下:“只是母親未能遵守此諾,父親也未能如願。”
父親的歸宿不在沙場,不在病榻——
衡玉聽得心口處一陣陣發墜似的疼,未多言,只陪着他靜立許久後,才提議道:“出去走走吧。”
二人出了書房,蕭牧帶着衡玉四處走了走,最後來到了一座庭院內。
“這是我從前的居院。”
“都要趕上我的院子三個那麼大了。”衡玉環視四下,指向長廊旁的一處空地,見那裡還豎着幾根木樁與箭靶,不由問:“那裡是演武場?”
蕭牧點頭:“是,家中祖訓,凡年滿六歲的子弟,每日晨早皆要習練。”
“不愧是武將世家。”衡玉又看向那道長廊:“我在一幅畫中曾見過此處,在營洲時,晏泯的別院中——”
原來那畫中的背景所在,是時敬之的居院。
“他幼時體弱,習不得武,晨早時我在此處練劍,他便於廊下晨讀。”
二人說着話,穿過那條長廊,過假山,再走過一道月亮門,來到了一處天井內。
青磚縫隙裡生出了苔蘚,天井中央造着的一處鬆景猶在,二人在鬆景旁的石桌邊坐了下來。
“家中出事那日,我本答應了母親回家中用晚食,然而連區區小事,都不曾做到。”
二人相鄰而坐,衡玉聞得此言,看向他:“所以你是從那之後,便失了味覺,對嗎?”
她聽嚴軍師說過他味覺缺失之事,而白爺爺說那是心結所致。
顯然,他將那次失約看作了極難釋懷的過失。
也因此,從此後他尤爲、近乎執拗地重視守諾二字——守好這江山天下,亦是在對已故父親守諾。
“是。”蕭牧坦誠道:“所幸已經慢慢恢復了。”
“恢復了?”衡玉露出一絲笑意,朝他伸出手去:“那便吃顆櫻桃吧。”
月色灑落天井內,落在女孩子的手掌心上,幾顆櫻桃泛着瑩潤可口的光芒。
蕭牧眉宇間有了絲笑:“我不喜甜食,還是你吃吧。”
衡玉拿帕子擦了擦,送進口中一顆,旋即道:“也不甜啊……”
又擦了一顆遞給他:“嚐嚐吧,不甜。”
蕭牧便只好接過來,然而剛到口中咬破,便甜得他懷疑人生,擡眼看她:“這還叫不甜?”
“看來味覺是真的恢復了。”衡玉滿眼笑意。
對上那雙笑眼,蕭牧的眼睛也不禁笑了:“倒也不必這般哄騙試探我。”
見他笑了,衡玉的語氣反倒認真起來:“我知道,物是人非,總是觸景傷情的,外人如何安慰皆是徒勞。但此時,侯爺只需知道兩件事即可——”
蕭牧靜靜看着她。
“這第一件,自然是要查出真相,纔算對往事、對故人,對自己有一個交待。”說着,衡玉將最後一顆櫻桃放到了他手邊,輕聲道:“第二件事,便是要着眼於日後了,往後的日子,且還長着,有許多值得之事等着侯爺呢。”
這番話相較於她往日的諸多馬屁,及一些華麗辭藻,顯得樸素至極。
卻如一汪春日清泉,凡流淌之處便可帶走沉寂了一整個冬日的冰冷絕望,爲那已久無迴響的山谷注入了新的生機。
蕭牧知道,自己內心此時的清晰迴響,是因爲她這句話,卻又早已不止是因爲這句話——第一汪春泉流淌開來,其下乃是厚積薄發,積蓄已久的生機。
早在今日之前,她便已經悄然替他攢蓄了諸多力量,拉他出泥沼,帶他重新回到熾陽之下。
他看向天井上方那輪皓月,道:“這些年來,我從未想過日後如何,如一具無知覺的行屍走肉,食不知何味,來日不知何從何去,更不知歸處何在,甚至逐漸無法感同身受世人悲歡,生或死,似乎也無甚緊要。有時獨自一人登高望遠,只覺這世間一切,彷彿與我皆無干繫了。”
“我本以爲,此生大約也就如此了。”他依舊看着月亮,道:“但如今,我已不再是如此了——正如你方纔所言,世間尚有許多值得之事。我這條命,也尚值得貪戀珍視。”
衡玉聽了自是替他高興輕鬆許多,含笑問:“那侯爺是如何、又是何時想通的?”
“具體何時,我亦不知。但我清楚,那是因爲我有幸遇到了一個人。”他對着月亮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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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