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奉書心裡一跳,隨即恨得牙癢癢:“鬼才是你的故人!”心中早就把他斬首了十七八遍。她卻不敢把頭低得再深了,只怕讓人看了起疑。不能給二叔惹麻煩。
文璧泰然自若地笑道:“說起來可慚愧得緊了。下官年輕時,在廬陵鄉里欠下不少風月債,傷了幾多美人兒的芳心。這閨女前一陣子找到我,張口就叫爹,說她娘死前讓她來投奔我。孩子娘我自然是不記得了,可她偏偏又帶着當年的信物,這可不由我不信了。下官家裡雖然有兩個不成器的小子,可偏偏生不出貼心的丫頭,你們說,這不是老天賜的福分嗎?哈哈哈!她現在可是我的掌上明珠,列位都是南征北戰的宿將,滿身的殺氣,可不許嚇着她,不然下官第一個跟他過不去。”
這個故事,二叔早就和她商量好了。開始奉書不願意,因爲她不願做沒孃的孩子。但是二叔說,他越是自污,旁人越是不便多問。她不懂爲什麼這是“自污”,但也只好同意了。
果然,在場的幾個人還沒聽文璧說完,就都拈鬚微笑,一副瞭然的神情,調侃了文璧兩句,誰也沒追問細節。
談笙也附和着笑了笑,再沒說什麼。這麼一來,奉書和自己成了堂姐妹,樣貌相似些,大概也屬尋常。
李恆道:“原來是千里尋父,可敬可敬!”看了看奉書,話鋒一轉,又微微笑道:“聽說你那天大鬧了惠州城門,非要出城,那是要幹什麼呀?”
她心中說:“要去殺你。”口中說:“不知道。”
文璧早有準備,撫着她的頭,說:“那是她路上衝撞了妖邪,鬼上身啦,請了顯寧寺的開寶上人做了三日法,就好了。”
文璧說,蒙古人大多篤信神佛,這番說辭,應該比任何精心拼湊的解釋都要管用。奉書心裡有些羞愧。這事居然連李恆也知道了。自己那日的“壯舉”,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失心瘋吧。
李恆哈哈一笑,走到她跟前,褪下自己手上的鹿角扳指,按到她手心裡。那扳指還是溫熱的,已經被多年的汗水浸得發黑。
“李恆一介武人,沒什麼精緻的玩意,這個就算給文小姐的見面禮吧,給你拿着玩兒。”他彎下腰,又附在她耳邊道:“這東西取過無數人的性命,什麼妖魔鬼怪也鎮住了。”
他身上隱約有皮革和泥土的味道。奉書已經比方纔鎮定了許多,可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毛,定了定神,規規矩矩地道了謝,雙手捧着扳指,交給阿染收了。文璧也替她道了聲謝。她回頭一看,只見二叔的鬢角已經微微滲出汗了。
她心中鬆一口氣,對二叔生出一片感激之情。至少直到此時,李恆似乎還只是把她當成一個尋常的娃娃,叫她出來相見,也只是一時興起。大家欣賞過了文璧這個白得的寶貝女兒,便又要談正事了。文璧朝她使了個眼色,她便如獲大赦,急忙行禮告退。退下之前,忍不住又看了談笙一眼,眼神中帶着仇恨,也不願再掩飾。她已經剋制得太久了。
剛走了幾步,便聽到身後李恆笑道:“文大人,如今天下已平,惠州蒙大人多年治理,百姓可謂安居樂業……”
文璧在唯唯謙遜。奉書只想捂住耳朵不聽,可是李恆的聲音仍然斷斷續續飄進耳朵裡:“但潮州卻還深受戰亂荼毒……文大人可有什麼經驗訣竅,還請……”
潮州!奉書心裡“騰”的一下就竄上火來,頭腦一熱,回頭便說:“你們任命五虎大王管潮州,他們能愛惜百姓纔怪!”
文璧呆住了。話一出口,她也後悔了。她和二叔一唱一和地排演過所有關於她身世的說辭,可是唯獨這一出,文璧始料未及。
李世安挑了挑眉,似乎很感興趣:“潮州的事,文小姐怎生得知?你又怎麼知道五虎大王?”
奉書的臉頰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她看到二叔焦急地看着自己,神色不知所措。
她絞着雙手,囁嚅着說:“我……我聽百姓說的……我來惠州尋我……我爹時……曾經……路過潮州。”她絞盡腦汁編着謊話。這一次,二叔什麼也幫不了她。
李恆皺了皺眉,“你又是怎麼知道,朝廷任命五虎大王管潮州的?這件事,令尊可都還不知道呢。”
她不敢說自己去過五虎大王的營寨,更不敢說在那裡看到了張弘範,親耳聽到他對五虎大王的封官許諾。那麼多錯綜複雜的軍情,只要一個榫頭接不上,就會扯出一串謊言。
“五虎大王……就是一羣土匪,燒殺搶掠,害死了我的朋友,還差點……差點把我也殺了……我親耳聽到的,百姓稍有微詞,他們就說,他們是被……被朝廷封了官的……誰也拿他們沒辦法……”
李世安似乎是相信了。因爲他冷笑了一下,說:“這些人還沒拿到官印呢,倒先開始擺譜了,果然是土匪做派。”說畢看了看李恆的臉色,言語中帶着十分的不屑。
奉書想到那臭烘烘的山寨,亂搖的火把,還有他們對蠍子的恐嚇羞辱,還有阿永那不瞑目的死狀,忽然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正視着李恆,大聲道:“那些盜匪傷天害理,千刀萬剮也不爲過!你們還讓他們做地方官,不怕被百姓戳脊梁骨嗎?”
她看到二叔的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她拼命嚥着口水,想把心臟咽回肚子裡。她知道這次麻煩大了。覆水難收,但願他們不要爲難二叔……
李恆卻和身邊幾個人相視一笑,瞟了一眼文璧鐵青的面孔,笑道:“文大人教出了好一個讀書知禮的孩子,張口天理,閉口百姓。你們漢人,女孩子也都讀聖賢之書嗎?”又看了看奉書,目光中帶着幾分玩味,幾分好笑:“被百姓戳脊梁骨,哈哈!倒真不是什麼好事。”
奉書一下子沒能理解,心裡面忽的跳了一跳。
李世安撲哧一聲笑了:“聖上英明無匹,哪能真的任命這種人當官?不過是張元帥信口敷衍一遭,讓他們賣一賣命,利用過了,就踢開啦。聽說那五虎大王戰死了兩個,剩下的三個人不甘心,一路追到崖山,向家父申訴,被他好一頓教訓,都打斷了腿,半死不活的趕回老家去了……”說着朝她眨了眨眼,微微盤腿,假裝一瘸一拐地走路。
奉書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一定是聽錯了……李恆居然會和五虎大王翻臉……
李恆笑道:“好了,世安,別嚇唬小孩子。文小姐說得對,這些人就算留着,也是壞我大元江山的渣滓。我從來都討厭這種反覆無常的小人,那天正心情不好,順手就都給揍了一頓。怎麼樣,給你出氣了沒有?”
奉書茫然點了點頭。她看到二叔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舒了一口氣,朝她投來一個斥責的眼神。
李恆沒理由騙她。她還記得自己在蠍子的墓前發的誓,要讓剩下那三個大王不得好死。而現在,他們已經嚐到了第一個報應——而且是被她最想不到的人實施的。
文璧讓她向李恆道謝,她也就聽話地福了一福,這次帶着七分的真心。然後她便回了房間,一頭扎進被子裡,心潮澎湃,想哭,又想笑,一會兒摸摸懷裡的瓷瓶,一會兒又端詳着李恆贈的扳指,怔怔出了神。
紅日已將暮了,可窗外仍是嘈雜得驚人。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吵架。一個說:“你當這兒是你們廣州嗎?我們惠州府的牢房就這麼些個,裝不下那麼多人!”
另一個粗聲道:“裝不下也得裝!這些都是欽犯,跑了一個,小心你們文大人的烏紗帽!”
第一人似乎是妥協了,嘟囔了兩句,問:“大獄旁邊的耳房行不行……”
奉書吃了一驚。難道李恆帶的那些人馬裡,竟有不少囚犯?回想日間在郊外所見,可不是有幾輛囚車嗎?她搞不懂這些官場上的勾當,打算等二叔閒下來時再問他。可是文璧他們似乎有許多事情要交接,一直密密談到了夜裡。
她只好獨自吃了飯。躺在牀上,心中習慣性地過了一遍:“張弘範張大人,我聽你說話時中氣不足,多半命不久矣。五虎大王……五虎大王……嘿嘿,嘻嘻……看來我每天咒你們,還是管些用的嘛……挨板子的滋味可還好受?李恆怎的沒把你們打死?哼哼,李恆李元帥……”
唸到這裡,卻猶豫了。今天第一次見到他,他卻並沒有爲難自己分毫,反倒稱得上和顏悅色,甚至帶着些期許的目光。
她想:“呸,還不是因爲他以爲我是二叔的女兒。二叔如今也是蒙古的官,不好得罪的。他要是知道了我真正是誰,我也要和五虎大王一般下場了。”
他還教訓了五虎大王……
奉書忽然看到了牆上裱的那首父親的詩。淡淡的月光把紙面映成青白色,清清楚楚地照出了“干戈寥落”、“山河破碎”幾個字。她心中慢慢回覆了冷酷:“他是滅大宋的幫兇!就算他對我再客氣,又能怎樣?五虎大王在他眼裡,也不過和蠍子姐一家一樣,是幾個能隨便捏死的螞蟻罷了。是了。他給我扳指的時候,親口承認自己殺人無數的。你既然敢造業,就別怪我咒你。李元帥,總有一天,你會冤魂纏身,不得解脫。”
她嘆了口氣,從枕頭邊上又摸出那枚扳指,套在大拇指上,只覺得又潤又堅固。那扳指卻比她的拇指大了一圈,只要晃一晃手便會滑下來。
她在被子裡伸展手臂,想象着自己彎弓搭箭的模樣。那個虛擬的靶子,卻是談笙那張溫和的笑臉。
她心裡驀地劃過一道閃電:“怎麼把他給忘了!談笙,你逼着我和四姐'捨生取義',你自己呢?哼,膽小鬼!小心哪天李恆心情不好,把你也砍了!是了,我若是告訴二叔,說他是殺四姐的兇手,再讓二叔去遊說李恆,把姓談的料理掉,不知行不行得通?”
只是這樣一來,自己的身份非暴露不可,二叔肯定不會同意。況且,文天祥的女兒,在他們眼裡大約也是一錢不值的,殺了就殺了,沒人會給她報仇。得想想別的辦法……
她想着想着,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