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蚊子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捱過那段時刻的。昏迷不醒的父親就躺在她身邊不遠處,被五虎大王你一言我一語地奚落。沒過多久,張弘範便得知了消息,派了輕騎前來接應。來的人剛剛下馬,還沒等陳懿行禮完畢,卻“啪”地扇了他一巴掌,冷冷道:“張元帥吩咐過,要對文大人客氣相待,不許無禮,你們的耳朵都長在豬身上了?”
陳懿又驚又怕,卻敢怒不敢言,唯唯諾諾地答應着。張弘範手下的人命令將文天祥擡上一輛大車,又命去海豐城裡請大夫,接着派人去廣州向李恆報捷。最後,那人訓斥了陳懿幾句,命他們到潮陽府會合。
那人走後,陳懿免不得又私底下罵罵咧咧了一陣,命人送信去山寨,叫留守的五大王前來潮陽受封領賞,最後帶着嘍囉弟兄,一撥撥地離開了。一邊走,一邊順手把沒死的宋兵一個個戳死。
蚊子已經有些恍惚了,眼中乾乾的,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壁虎嚇壞了,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蛋,說:“你老爹沒死,沒死……你,你快哭出來啊,別嚇我……”
蚊子任憑壁虎拉着,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壁虎又從亂草中揪出了小蝸牛。他已經讓滿地的死人嚇得懵了。緊接着,小耗子也從亂石堆裡露出頭來。她全身受了些燒傷,正疼得嘴裡嘶嘶作響,在死人堆裡翻着,找水喝。
草地上除了死人,還有不少輾轉呻`吟的傷者。這只是一場目標明確的偷襲,五虎大王既已擒到文天祥,一窩蜂地前去請賞,也就沒有心思對其他人斬盡殺絕。鄒洬半靠在一處樹根旁邊,半邊面孔被燒出了泡,一把刀切開了他的脖頸。
蚊子只覺得自己一生的眼淚都要流乾了。她似乎是伏在壁虎懷裡,又似乎是抱着一棵樹,抑或是被誰推上了馬,她不記得了。她隱約聽見壁虎、小耗子、還有小蝸牛在談論回蛇母村的事情,猜測着五虎大王可能經過的路線,討論着如何才能不被他們發現。
她渾身像散了架一般,軟綿綿的沒半點力氣。那馬奔波了多久,她就做了多久的白日夢。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就能見到他……哪怕是自己和他一同被抓住,也強過現在這種被絕望淹沒的窒息……
她想象着父親渾身是血,被張弘範和李恆輪番輕侮唾罵;她想象着家人一個個死去,一具具棺木擺在自己面前;忽然又想象着奇蹟發生,父親像上一次被元軍扣押時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逃了出去……只不過,上一次他有不少忠心的隨從守護着,而這一次,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還被毒`藥折磨得昏迷不醒……他吞的是什麼?他爲什麼要隨身帶毒`藥?難道他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倘若……倘若他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女兒活在世上,日日盼着見他的面,會不會還是這樣決絕?
眼看已經到了蛇母村的邊緣。夕陽在他們背後推着,暖洋洋的很舒服。
小耗子突然勒住了馬,指着地上一處,手指發顫,“這裡有血跡!”
而且是一大片,噴射着濺在路邊岩石上。他們來時絕沒有見過這片血跡。
小耗子翻身下馬,沿着那片血跡,一直追蹤到了叢林裡。壁虎和小蝸牛緊緊跟着。蚊子恍恍惚惚,慢慢走在後面。她感覺腳下踩到了什麼東西,不像是碎石,也不像是土塊。漠然撿起來看,卻是幾粒碎了的黃色藥丸,似乎是阿永隨身帶着的、避蛇的雄黃丸。
小蝸牛見到那藥丸,咕咚一聲坐倒在地上。一轉頭,他直接暈了過去。
只見阿永臥在草叢裡,一動不動,一手緊緊攥着獵叉,心口處血肉模糊,是被一柄並不太鋒利的刀捅爛的。一條毒蛇慢慢爬過他毫無生氣的軀體。他挑着蠍子的那個籮筐滾落在旁邊的草叢裡。
壁虎、小耗子齊齊捂住了嘴。壁虎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嗚咽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誰幹的?”
蚊子攥緊了身上阿永給的那枚藥丸,突然很想把它扔掉,任毒蛇咬死自己。整個世界都是黑暗的,再也亮不起來了。鄒洬死了,那麼多人都死了,父親落在了天下最齷齪的惡人手裡,生死未卜,而現在,善良老實的阿永也死了……
好半天,小耗子才說出話來,聲音都變了調:“蠍子姐,蠍子姐呢?”
蚊子看到草地上有一處拖拽的痕跡。一陣清風吹過,送來一股潮溼的樹葉氣息,還有遠處的林中的一陣輕微人聲。壁虎立刻拔出了自己的刀,輕輕走了過去。
蚊子心中陡然清明瞭一刻,跑到昏迷的小蝸牛身邊,抄起他腰間的彈弓,輕手輕腳地跟了過去。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了,那是五大王在獰笑:“逃?想逃?我看你們能逃到哪兒去!那個冒牌貨是哪兒來的?是你的相好不是?哼哼,你還敢用刀子捅我,真是蛇蠍心腸!嘿嘿嘿,不過,老子就喜歡野些兒的……你來叮我啊,來啊!”
蠍子的聲音微弱之極:“別碰我!你們,你們都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啊!”
她突然尖叫了一聲,接着便是布匹撕裂的聲音。五大王笑道:“我偏要碰你,你待怎樣?來咬我啊,哈哈哈!”
蚊子遠遠地看到蠍子死死抓着一叢樹根,雙手似乎都受了傷,指縫裡鮮血直流。五大王一手持着一柄鈍刀,一手將她一點一點地拖了出來,仰面摔在地上。蠍子拼命想要爬起來,但是在一個四肢健全的成年男子面前,她就像一隻落在貓爪中的老鼠。
蚊子想必是驚叫了一聲,因爲五大王突然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即又看到了壁虎和小耗子。壁虎怒吼了一聲,將手中的刀揮了一揮,就要上前。
五大王微微一驚,馬上卻又冷笑了一下,把自己的刀抵在蠍子胸前,“冒牌貨來了?你們再過來一步,你們親親姐兒的性命不保!給我乖乖的看着罷!”
蚊子叫道:“不許傷蠍子姐!”舉起彈弓,想要把五大王嚇退。五大王卻命令道:“放下。”又乜斜着眼,看了看壁虎,“把刀扔了。”
壁虎的眼中似乎在冒火,吼道:“住手!”又往前跑了兩步。五大王刀尖微轉,狠狠地戳進了蠍子的左側臂彎。那刀子並不鋒利,可卻更加重了傷處的痛楚,登時血如泉涌。蠍子慘叫一聲,手臂一下子僵直了。蚊子手一軟,彈弓掉在了腳邊。壁虎嚇得住了腳步。
蠍子哭叫道:“別管我!別扔刀!”可是壁虎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刀丟在了地上。
五大王大笑道:“都給我滾!別來打攪大王快活!趕緊滾出十里之外,老子就不取姐兒的性命!稍慢些兒的,我就把她另外一隻手也廢了!”
蚊子想不出該怎麼辦,只好也慢慢退了幾步,絆在一塊石頭上,一下子坐在地上。阿永的屍體就在她身邊不遠處。腳邊滾過一枚黃黃的藥丸。那丸藥表面微微陷下一個小坑,正是阿永送給蠍子的。
蚊子看到蠍子握拳的手,突然大叫道:“用毒`藥!用你的毒`藥!快!”可是蠍子的雙手已經被鉗在頭頂了。
蠍子突然狠命一掙,力道大得驚人,一下子將身上的男人掀開了幾寸。她向右猛地翻滾,但滾過了數尺,就又被五大王拿住了。五大王縱聲長笑,撲在蠍子身上。那笑聲古怪得可怕,好像鬼哭狼嚎,又好像夜間的貓頭鷹桀桀嘶鳴,直聽得蚊子毛骨悚然。
蠍子不再掙扎了。五大王壓在她身上,卻也不再動了。他的笑聲越來越弱,最後忽然停止了。
蚊子的後背上佈滿了冷汗,一顆心咚咚咚跳得飛快,身子卻僵立着,怎麼也不敢動彈。叢林裡一下子寂靜下來,只聽得幾聲蛙鳴。
不知過了多久,那五大王還是一動不動。小耗子大着膽子輕聲叫道:“蠍子姐?”
蚊子也突然清醒過來,和壁虎一道喊道:“蠍子姐!”拔腿朝她跑過去。
蠍子的手微微動彈了一下。依稀聽到她嘶啞的聲音:“別,別過來……”
三個人哪裡肯聽。壁虎首先衝了過去,一腳把五大王從蠍子身上踢了下來,隨即便大叫一聲,向後便跑。
五大王已經死了,鼻孔裡流出黑血,僵硬的面孔似乎還殘留着一絲笑意。他的胸前盤踞着一條黑紅相間的毒蛇。那毒蛇感知到了壁虎、蚊子、小耗子身上雄黃藥丸的氣息,慢慢蠕動着,爬走了。五大王毛茸茸的胸口上,赫然出現兩個深深的齒洞。
蚊子喜極而泣,“蠍子姐,他死了,他死了!”她撲到蠍子身邊,卻又馬上停止了腳步,心頭驀地涌起一陣莫名的恐懼。只見另一條毒蛇從蠍子的左手掌心遊了出來,直鑽進草叢裡。而蠍子纖細的手腕上,同樣是兩個深深的齒洞,細細的流出鮮血。傍晚的冷風把她的髮絲吹了起來,覆蓋在她的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