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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王積翁笑道:“爲文山公奔走呼籲的,又豈止下官一人呢?幾位大人都是日理萬機的,今日撥冗前來,足見無私誠意,下官感動之至。”壓低聲音,又道:“況且咱們在朝爲官,豈不知‘揣摩上意’是第一要緊的立身之道?大夥兒想想,倘若皇上有殺文山公之意,三年前就可以動手了。文山公爲什麼現在還在獄裡熬日子?近幾個月來,朝廷裡爲什麼大量啓用儒臣?這就是風聲!咱們大家聽準了,再辦什麼事,那都是順着皇上的意思,不是咱們自己的私心。”
奉書暗喜:“大漢奸還是個老油條,是做官的好手。倘若師父還在他身邊,聽了他這番話,必定會滿意。”
其餘幾個人顯然也被他說動了。謝昌元附和了兩句,笑道:“皇上是看文山公忠義,要……給咱們做臣子的豎立一個好榜樣。”
王積翁道:“再者,倘若文山公能夠出仕,以他在江南的威望,南人必定會死心塌地歸附,國家從此穩定,再不會出現去年江南工匠造海船的那種事。皇上當然是希望文山公能活着輔佐他,而不是做一個毫無用處的忠魂哪。”
倪大人冷笑一聲,道:“王大人一心爲國着想,爲免無私得過了頭吧。文山公是南朝狀元宰相,他若入朝爲官,咱們這些個庸才,皇上可就看不上眼了。說句不中聽的話,他是忠臣,咱們是降臣,這一字之差,在皇上心裡的分量可是天壤之別。在座的各位,全都奉命去跟文山公打過交道,敢問有誰沒被他罵過?他前腳一出獄,後腳能不來找咱們打饑荒、給咱們穿小鞋?王大人可想過這一點?”
謝昌元道:“文山公卻也不一定要入朝爲官……”
倪大人打斷他,道:“再者,諸位難道不知道,文山公雖然在獄中不聲不響,可是給咱們帶來過多大麻煩?朝堂上那些蒙古、色目大官,跟咱們意見相左時,哪一次不是指着咱們鼻子罵,說咱們漢人都是茅坑裡的石頭?哪一次不是拿那個又臭又硬的文天祥舉例子?皇上不信任咱們漢臣,不都是託了他文山公的福?他要是再給放出來,那咱們都不用當官啦。”
曹大人、馬大人似乎被說動了,輕輕哼了幾聲。
王積翁不慌不忙地道:“倪大人將心中的顧慮直言相告,足見對下官的信任。那下官也就開誠佈公,跟大家說說心裡話。下官愚見,咱們之所以還在吃着皇上的俸祿,恰恰是拜文山公所賜。下官感激他還來不及……”
另外幾人都“咦”了一聲。謝昌元道:“願聞其詳。”
王積翁笑道:“這個麼,說來也簡單。下官曾經不止一次地捫心自問,皇上爲什麼要重用王某這種漢人降官?真的是因爲王某胸中有什麼天下罕有的經世之才不成?嘿嘿,這點自知之明,我倒還是有的。思來想去,恰恰是因爲兵馬司裡的那位軟硬不吃,遲遲不降,這才顯出王某對皇上的忠心來。否則,要是咱們漢人一股腦全都歸順了,那在蒙古人眼裡可就是一錢不值啦。大夥也不是不知,過去蒙古軍隊橫掃西域的時候,有多少國家打都沒打,就舉國投降的?現在呢?還不是人人做驅口的命?”
衆人寂然無聲。王積翁呷了口茶,又笑道:“漢人又臭又硬不好嗎?文山公算是給皇上上了一課,讓他知道咱們漢人脾氣倔,不好管。皇上這纔會任命這麼多漢官,讓漢人去管漢人,咱們這些降官,在朝廷裡才說得上話。這麼着,王某頭上的烏紗帽才戴得牢。所以說,王某每日晨起,看着自家的高宅大院,除了感激皇上聖恩,也時常會遙祝文山公福體安健,少受活罪。”
奉書聽到王積翁的一番高談闊論,只覺得此人臉皮之厚,當世罕有。但他的這番道理居然也能夠自圓其說,毫無紕漏,直把她聽得在櫥櫃裡連連點頭,心想:“可不是嗎,倘若人人都對蒙古人俯首帖耳,你們這些漢奸自然不值錢了。”忽然心中一動:“王積翁雖然是漢奸,可也是飽讀聖賢之書的儒士,怎麼會如此恬不知恥?這番話真的出自他本心?不會……不會是師父教他的吧?是了,說不定是師父挾制住了這個大漢奸,逼他出面營救爹爹。讓我在這裡偷聽,是爲了確定他沒有耍花招,沒念錯臺詞。”
半晌,謝昌元才說:“漢人管漢人,也不失爲百姓之福,畢竟……都是同胞,都是一個祖宗,只有咱們漢人儒臣才知道愛惜民力的……要緊之處。”這麼一說,算是間接同意了王積翁的論調。
曹大人和馬大人也一齊笑道:“王大人一席話,下官茅塞頓開。”
方纔那個滿口質疑之辭倪大人不說話了。從他的方向,只傳來叮叮噹噹的茶盞聲響,似乎是在大口喝茶。
王積翁打了個哈哈,笑道:“下官就是這個毛病,話太多,經常唱獨角戲,在皇上面前也改不了,大夥莫怪。不過話說回來,下官這一番活動,也不是沒有私心。下官一直仰慕文山公的爲人,這是衆所周知,沒什麼好遮掩的。”轉頭笑道:“謝大人當年,不是也與文山公交情匪淺嗎?不知文山公爲謝大人手書的那篇《座右自警辭》,謝大人還留着嗎?”
謝昌元道:“文山公的……墨寶,下官自然是珍重之至。”
王積翁笑道:“這可羨煞下官啦。誰不知道,文山公的詩、文、書法,都是當世一絕,他的那支筆,清勁縱任,翻轉靈動,說是超凡脫俗,也毫不爲過。就說他那句‘簸揚且聽箕張口,丈夫壯氣須衝鬥’……”
王積翁侃侃而談,談起了文天祥的詩文書法,其餘幾人這才放得開了。吟詩作文本是這些故宋文官的老本行,當下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附和,這個引他一句詩,那個化用他一句詞,就連那個倪大人也跟着討論了幾句。廳裡慢慢充滿了熱鬧的空氣。
奉書的心中被自豪填滿了,忽然又有些沮喪,想:“我肚子裡的那點墨水,只怕連爹爹的一個零頭都及不上,比這些漢奸也都差得遠,枉做了丞相的女兒。”
只聽謝昌元不無遺憾地道:“如此才華,可惜啦。”他只說了這幾個字,但言外之意很明顯。文天祥既然已經淪爲階下囚,埋沒在木枷和鐵鏈之下,自然再不會有什麼詩文妙句傳揚開來。
王積翁忽然神秘兮兮地說:“文山公近年落難,可以說是與世隔絕,可下官最近也得了一份他的墨寶,不敢擅藏,請大夥過過目。”說着,只聽紙張聲響,似乎是他從懷裡取出了一疊紙。
幾人同時“咦”了一聲,接着是椅子蹭地的聲響,有人站了起來,朝王積翁湊過去。
謝昌元激動着聲音道:“這是……這是文山公的字!這是一封信哪。王大人,這是他寫給你的信?”緊接着又喃喃讀了起來,讀得抑揚頓挫,似乎信中還附了詩。
王積翁話語中掩飾不住得意,笑道:“下官哪有這個福分,讓他專門給我寫信?這個嘛,說來話長,當初下官奉命去兵馬司開導文山公,本來已經做好準備,挨他的罵,可是一進門,卻看到……嘿嘿,嚇了我一跳……”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曹大人、倪大人、馬大人齊道:“看到什麼?”
王積翁坐回座位,嘆了口氣,道:“文山公滿面淚痕縱橫,竟是哭了不少時候啦。”
奉書差點叫了起來,連忙捂住嘴,差點把櫥櫃裡的一疊瓷碗碰倒。
另外幾人也吃了一驚。謝昌元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難道文山公……”
王積翁道:“那間小牢房,不瞞大家說,若不是文山公坐在裡面,下官是一刻也呆不住的。那一小片方寸之地,處處陽光暴曬,遍地穢臭,每走一步,都能踩到腐爛的死老鼠,更別說旁邊垃圾房裡的泔水味、黴味,周圍犯人身上的汗味、狐臭味,真可謂是諸氣萃然。別說文山公,王某在裡面待了小半個時辰,也快哭啦。我當時還心中竊喜,以爲文山公熬不住這等苦楚,因此流淚,便上前好言勸慰,只道能勸得他動,爲皇上立個大功。”
謝昌元跟着嘆了口氣,沒說話。
王積翁道:“可是我再上前一看,才知道文山公到底是爲什麼傷心。他手裡攥着一封信,信上的字跡扭扭捏捏的,文辭也不怎麼樣,似乎寫信的是個小姑娘。我湊過去一讀,原來那寫信的,竟然是文山公的寶貝女兒。我一直以爲文山公的家人已經全都死於戰亂了呢。”
謝昌元“啊”了一聲,道:“文山公在獄中,居然還能收到家信?”
王積翁嘆了口氣,道:“這信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寄來的。文小姐在信中說,她如今淪爲人奴,所受待遇非人,被諸般人嚴加相逼,眼見清白不保,祈望爹爹救命。”
奉書在櫥櫃裡無聲地驚呼:“二姐!”
柳亭說過,樞密院的人命令她給父親寫信。若是不寫,就會把她送到蒙古人房裡任人糟蹋。
可是柳亭卻始終沒等到回信。奉書想起二姐那個無動於衷的眼神,想起她淡淡地說:“爹爹?爹爹什麼時候管過我?”
其餘諸人也立刻明白了,唏噓了好一陣子。曹大人嘆道:“張大人這件事,也做得絕了些。畢竟是嬌生慣養的相府小姐……”
王積翁道:“文山公捏着那信,已經不知呆了多久啦,跳蚤爬在他身上,他也不知去趕,還是我給他捉掉的。我安慰他說,畢竟小姐如今是生非死,勉強也算個好消息。他卻只是流淚,癡了一般,反反覆覆地只是說,爹爹不好,爹爹對不起……”
奉書心如刀絞,淚水撲撲地流下來。
謝昌元嗟嘆許久,道:“人誰無骨肉?下官也有女兒,要是她們……唉,唉!文山公也不是神仙,自然割捨不下。”
王積翁又道:“我像哄小孩兒似的,哄了他好久,他才慢慢好了。我試探着跟他說,要不就退一退,向皇上跪一跪,別再管那些虛名,骨肉團聚纔是最要緊的。”
謝、曹、馬三人齊道:“他怎麼說?”
作者有話要說: 當初柳亭沒等到父親的回信,覺得父親不管自己了。現在,看看真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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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被明天的章節字數嚇到。明天雙更,因爲我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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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氣歌》寫於1282年夏,也就是幾個月以前。正氣歌序言裡詳細記述了文天祥當時的生活環境,比文中作者的渣描寫要生動多了。現抄錄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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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污下而幽暗。當此夏日,諸氣萃然:雨潦四集,浮動牀幾,時則爲水氣;塗泥半朝,蒸漚歷瀾,時則爲土氣;乍晴暴熱,風道四塞,時則爲日氣;檐陰薪爨,助長炎虐,時則爲火氣;倉腐寄頓,陳陳逼人,時則爲米氣;駢肩雜沓,腥臊汗垢,時則爲人氣;或圊溷、或毀屍、或腐鼠,惡氣雜出,時則爲穢氣。疊是數氣,當之者鮮不爲厲。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間,於茲二年矣,幸而無恙,是殆有養致然爾。然亦安知所養何哉?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作正氣歌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