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家發表·
塔古娜的臥房裡鋪滿了掛毯和羊毛氈子,點了淡淡的薰香,几案上擺滿了瓜果,牀邊一個軟墊,一個凳子。奉書一頭倒在那個本屬於她丈夫的大坐墊上。傷口疼,夾雜着一陣陣的頭疼,心裡卻喜悅得開出花兒來,和趙孟清相互看看,嘻嘻嘻的傻笑。一時間覺得宛若身處夢境,方纔所經歷的一切,都不太敢相信是真的。
杜滸在房裡轉了一圈,略略查看一番,見都是尋常的閨閣之物,也慢慢放下心來,拉過那個凳子坐了,自行調整呼吸。
趙孟清疲累之極,身上都是塵灰,不願將房內地毯弄髒,便不坐下,只是倚牆而立,閉目回憶着。
杜滸朝外面使個眼色,壓低聲音問:“到底怎麼回事?這夫人是誰?”
奉書捂着腿上的傷,正要說話,趙孟清欠身替她回答:“是過去打仗時,一起結伴流浪的夥伴。當年在江西……”
杜滸才知道,原來趙孟清和奉書已經認識那麼久,並非在越南結識。奉書小時候流浪四方的經歷,杜滸早就斷斷續續聽她說過。趙孟清說了兩句,他便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趙孟清便知趣地不再說。
奉書聽着他倆簡單的對話,心想:“趙大哥在越南何等身份地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纔對師父格外恭敬。師父脾氣不好,他也不在意。”
想要提醒杜滸,趙孟清對自己有救命之恩,讓他態度好些,可又怎麼也說不出口。心裡又是煩躁,又是難過,燥熱成一團。
杜滸餘光看到了她的神色,卻好像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神微微一暗,站起來,把自己佔的凳子讓出來,示意趙孟清坐下休息。
奉書臉一紅。他這樣做作的態度,不是明擺着告訴人家,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客氣的嗎?好在男人家心思都沒那麼細膩,趙孟清也沒覺出什麼,連忙誠誠懇懇的謝了。
臥室外間是一道屏風,擋住了三個人的身影。而再往外的會客間裡,塔古娜正在讓太醫診脈。周圍嘈嘈雜雜的,似乎圍了五六個人,說話聲音清晰可聞。其中有人還問:“聽說附近正在追捕欽犯,動靜不小,可否驚擾了夫人?”
頓了一頓,聽到塔古娜懶懶的道:“沒有。你問這做什麼?”
那人便不再問了。一個年紀大的漢人開口說了話,似乎在給她診脈、詢問身體狀況,最後說:“恭喜夫人,十有八九是個男胎。”
奉書和趙孟清對望一眼,不由自主地都抿起了嘴角。小耗子居然真的懷了小寶寶……想當年,她瘦得好像一根麥稈一樣,要不是腳上套着沉重的鐵鏈,一陣風都能把她吹走了。
心中好像有什麼柔軟的東西一點點化開了。奉書簡直等不及要和她敘上一天一夜。她有無數個問題想問,而方纔塔古娜認出他倆時的神情表明,她也有一肚子話要和他們說。
杜滸已經大致推測出了塔古娜和奉書是舊識。看着奉書一臉慶幸歡欣的神情,卻低聲開口,給她潑了句冷水:“就算是你們的朋友,現在也是身份有別。莫鬆懈。”
奉書心裡那膨脹的喜悅略略縮減了些。想反駁他,理智卻告訴她這話不能不聽。眼前這座華麗的臥室,還有一屋子純粹的蒙古式裝飾,都在有意無意地提醒她,和塔古娜的聯盟只是暫時而脆弱的。
忽然腳步聲響,一擡頭,塔古娜讓兩個女奴扶着,已經回到了臥室。然後小聲但嚴厲地命令了幾句,把女奴全部打發出去。
蒙古人的主僕關係十分嚴格。幾個女奴見女主人發話,無敢不從。只有一個面容稚嫩的小丫頭猶豫着提了句:“可是,這些漢人來歷不明……”
塔古娜道:“你們也看到了,這幾個漢人都是厲害的亡命徒,方纔劫持了我,我說盡好話,答應讓他們在這裡落腳,纔沒被殺掉。現在我都得乖乖聽他們的,你們也絕不許向外面報訊求救。否則,不光我有生命危險,老爺的骨肉也保不住。到時候,老爺罰得你們生不如死,可不要怪我。”
幾個小女奴同時打了個寒顫。便沒人再有二話,一個個躬身退了出去。
一時間,屋內三個漢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塔古娜身上。目光中有激動,有詢問,有警惕。
塔古娜眼中閃過一絲傲氣,淡淡道:“怎麼,還不信任我?當年赤老溫在泰亦赤兀惕人的眼皮底下藏過了成吉思汗,蒙古人纔有了今天。難道現在的蒙古人,不會做同樣的事?”
她說出這話來,奉書便再也不疑。塔古娜微微張開雙臂,奉書一頭撲進了她懷裡。
原來你來到了北方,原來你在大都,原來你嫁了貴人,有了新名字,還有了小寶寶……想到這兒,奉書趕緊把塔古娜稍稍推遠了些,只怕壓着她肚子。
塔古娜卻紅着眼圈直笑,故意伸手在小腹上拍了拍,“怕什麼?難道還有多金貴不成?”
趙孟清卻猶豫着,只是拉了拉塔古娜的手。他和奉書不一樣,始終生活在漢家禮教的環境裡,沒有和大羣蒙古人相處過。就算對方是小時候再親近的朋友,也再做不出擁抱、貼面這種親暱行爲了。
分別後雖然各自都有複雜的經歷,但眼下誰都知道並非敘舊的良機,三言兩語,便簡略地說完了。塔古娜難以置信。
“所以你們沒有一直在惠州?你們不是一直在一塊兒?”
奉書點點頭,忽然一臉紅。她這句話問的,難道不會讓人想成別的意思?
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杜滸。塔古娜也擡起頭,大大方方地將杜滸看了好一陣,大喇喇的問:“這人是誰?”
奉書忙道:“這位是……”
塔古娜突然睜大眼睛,捂住嘴,極小聲地說:“這人我見過。”
什麼?奉書這一驚非同小可,簡直比方纔認出塔古娜就是小耗子還要難以置信。轉頭又看看杜滸。杜滸也怔了一怔,將塔古娜看了一看。
然後他突然笑了,目光中少了些警覺,多了些放鬆,朝她一抱拳,“那日,還要多謝夫人不聲張之恩。”
塔古娜笑道:“早知你不敢殺女人,我當時也不用那麼害怕,說不定就喊起來了。”
他倆只一句問答,奉書就急得直搖塔古娜胳膊,“你、你什麼時候見過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塔古娜驚訝道:“原來你不知?嘻嘻……”杜滸待要出言阻止,她已經竹筒倒豆般講了起來,大大咧咧的語氣仍然是當年的小耗子,“那天我丈夫帶我出城,去市場裡挑賽馬。我走得倦了,在馬廄外間歇時,這個人悄沒聲的躥進來,在幾個值守的腦袋後面拂了下,那些大男人就都倒了。我嚇壞了,只道來了妖怪。他倒沒那樣對我,只是把我趕了出去,惡狠狠地不讓我聲張。我只怕他殺我,哪敢說半個不字。剛走出十幾步,那馬廄便着了火,聽說後來把半個市場都燒啦。”瞥了一眼杜滸,頗有些幸災樂禍的神情,“我以爲他早就被抓起來了呢。”
奉書心頭一震,喃喃道:“馬廄失火……”
塔古娜仍然笑嘻嘻,“那天可損了我丈夫的十三匹馬呢,他發了三天的脾氣……”
她又說了什麼,奉書已經聽不進去了,頭腦裡咚咚咚的敲鼓,鼻子酸酸的,簡直快哭出來。當着別人的面不好開口,只得狠狠地瞪着杜滸,用目光燒他,一遍遍的用眼睛問他:“馬廄的火,是你放的?”
杜滸垂下眼,不再看她,而是看着地毯上的花紋。
奉書恨得咬牙切齒,不屈不撓,繼續用眼神剜他。他實在受不住了,微微點點頭,擡眼看了看她。
奉書又用眼睛指着他腰間的酒葫蘆,無聲地發問:“那個醉酒的越南人,是你殺的?”
死去的阿銀身上帶着新鮮的酒精味。她一聞到,就覺得莫名的熟悉。此時終於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杜滸一動不動好一陣,才又點點頭。
奉書氣急,胸口一陣陣的痛。你早就找到我了!
差點問出聲來:“爲什麼……”
可是卻立刻氣餒了。問他爲什麼不早點和自己相見?可當初狠下心來,決定永不相見的,明明是自己啊。
一天之前,跟他斬釘截鐵地說“我再也不要見你”的,也是自己啊。
塔古娜還在絮絮地講着什麼,奉書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卻聽到趙孟清難以置信地問:“什麼?你說你丈夫……不會是……不會是……那天我們見到的那個老爺……叫……”
塔古娜譏諷地一笑,“闊闊老爺?大都城頭一個出了名愛馬的。”
靜了片刻。然後趙孟清忍不住哀嘆出聲:“你、你嫁他?”就是那個仗勢欺人,又胖又醜,年紀足有四五十歲的貴族老爺?“他是你……丈夫?”
塔古娜點點頭,淡淡道:“怎麼了?”
匪夷所思的消息一個接着一個。奉書只覺得整個人都懵了,好半天,纔開口問道:“耗子姐,你爲什麼……你這麼會嫁……那個人……”
二十歲的塔古娜濃眉大眼,銀盤般的白皙臉蛋,雖非天姿國色,但想象着她和闊闊老爺站在一起,就簡直成了黃鸝配禿鷲。更別提闊闊老爺那副趾高氣揚的嘴臉……
“你肯定不喜歡他的,是不是?”
塔古娜垂下頭,安安靜靜笑道:“不喜歡又怎麼樣?我丈夫是大都城有頭有臉的貴族,和我爹又是好朋友……”
奉書心中一動,“是你後爹,對不對?你娘呢?”記得小耗子提到過,她母親後來嫁了一個蒙古官員做小老婆,小耗子也就成了那人的女兒。
塔古娜抿着嘴脣,淡淡道:“我娘早死啦。我爹對我還不錯。有一次我丈夫去他那裡做客,他倆喝醉了酒,我爹把女兒們全叫出來,說要送他一個。他挑中了我。第二天,我爹就給我準備好嫁妝了——拿我換了三匹駿馬、三十兩黃金,還有三百頃哈拉和林周邊的牧場,我都覺得有些太貴啦。”
奉書早就知道蒙古舊俗,婦女和財物無異,經常是被搶奪、交換的對象。但聽塔古娜這麼輕描淡寫的說出來,還是心裡面一陣陣堵得慌。想不到連貴族女孩子都不例外……
可不是嗎。驀然記起來,自己服侍過的虎牙公主,便是出於政治聯姻的需要,被嫁到了很遠很遠的草原上,丈夫據說比她大了三十歲,膝下已經子女無數。縱然是真金太子疼愛的小女兒,也擺脫不了這樣的命運。
想到這裡,又不禁小聲問:“所以你丈夫……還有沒有……別的,嗯,別的……”
塔古娜撲哧一笑,似乎奇怪她問出這樣的問題,“不然呢?你以爲這麼大的府邸,都是我一個人的?不過我好歹也有自己的一個小院子,跟她們井水不犯河水,日子過得倒也還算舒坦。”
塔古娜說畢,瞧了瞧自己手上那一串亮閃閃的戒指,苦笑一聲。
奉書不知該說什麼好。小耗子腳下的鐵鏈沒有了,換成了寶石鑲嵌的枷鎖。
作者有話要說: 憋打我,小耗子的丈夫就是200章裡那個猥瑣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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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滸V:你們都叫着讓我吃醋,我哪敢,不對那小子好點,奉丫頭大概會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