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髮爲妻子,起舞爲君傷·
“傻丫頭!我做你丈夫,好不好?”
奉書怔怔搖頭。小時候喜歡和他親近,但心裡一直知道不該,也就從沒敢往這個方向想上一丁點。就算是後來懂事了,就算是在夢裡無數次和他相聚、談笑、擁抱、撒嬌,也從沒夢到過“丈夫”兩個字。戲文裡那些有情人的誓言,一生一世,海枯石爛,她從來沒奢望過能發生在自己身上。過去幾天內經歷的事情,在她心裡已經是極大的滿足,再不敢要求更多。
況且,他不是斬釘截鐵地說過,絕不會娶她嗎?
隨即感到雙肩被輕輕捉住,推到帳子正中,擺正站好。杜滸和她相對而立,神色肅穆,看着她眼睛。他的聲音有一絲緊張的顫抖。
“天台杜滸,甲寅生人,歸家無日,書劍飄零。幸與文五小姐相識既久,傾屬良深,敢請一堂締約,永結爲好,從此患難相隨,休慼與共。若幸得小姐惠允……杜滸終生不敢有負。”
說畢,躬身唱喏,靜靜等着。
奉書心中亂成一團。從來都是她向師父行禮,哪能反過來?不由自主地擺手,“師、師父,不要,折殺我了……”
杜滸仍是微微躬身,眼神看地,沉聲道:“夫妻之間,不談尊卑。我不僅要娶你,還要三書齊備,六禮俱全,上告天地,下告父母,把你文氏風風光光的聘到我杜家。誰愛說閒話便說,我這一輩子,只會認你這一個明媒正娶的妻子。”
奉書只覺得一顆心在不斷膨脹、膨脹,隨時都會破碎成彩色的泡泡。張了張嘴,卻只是斷斷續續地說出幾個字:“你、你又在跟我過家家……”
杜滸微微笑道:“喜歡嗎?要是你樂意,以後天天陪你過家家。”
奉書嗚咽一聲,淚珠像熟透的果,撲撲撲往下掉,手背擦不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眼前晃,盛夏的野花兒,看不清,捉不到。
不知怎的,想起了當年出走前夕,他輕描淡寫地說要給她娶師孃。一句話,幾個字,不過是爲了打消她的念想,卻在她心裡烙出了多久的傷。
她抽了抽鼻子,倔強地搖搖頭,細細的聲音不聽她話,似黃鶯飛出籠子去:“我是大人了,我纔不玩過家家,你省省心罷。”
杜滸忙道:“不是過家家,是真的過日子。你想怎麼過,就怎麼過,我……”
奉書一撇嘴,“我不信,你騙我。你說過娶誰都不會娶我。”學着他當年的語氣,眼角的淚就快溢出來了。
杜滸定睛看她,沉默着。他若想解釋,必定能拿出無數條說服她的理由:當時她還是孩子,當時覺得她不過是異想天開,當時說的是氣話,當時還沒意識到有多怕失去她;但他終於什麼都沒說,目光裡帶着些許懇求,又似乎是說了千言萬語。
他慢慢拿起她的手,按在他胸口,一下一下急促的心跳,直震到她心裡去。
奉書又是心疼,又是快慰。在心靈的戰場上,他那雙眼睛就是無往不勝的千軍萬馬。她這邊呢,潰敗,再潰敗,只剩一個驕傲的將軍,拼命守着最後那點陣地。終於那將軍也丟盔卸甲,跑到不知哪裡去了。
她揚起下巴,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出來:“這,這可是你求我的,可不是我求你……”
杜滸低低笑道:“小倔丫頭!”知道她心裡面還是過不去那個坎。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小娃娃,冰天雪地裡跪着,低三下四地求他,卻得到了比冰雪更冷硬的對待。那個場景,在他心裡,何嘗不是個坎呢?
他提起她的手,輕輕吻她的指尖,用近乎討好的語氣說:“對,是我求你……”知道她想要什麼,知道她愛聽什麼,“求你可憐可憐我,別讓我再一個人孤零零的。求你莫嫌我醜,莫嫌我粗魯,莫嫌我年紀大。你若是不答應,便是要我的命,我可要傷心,我哭給你看。”
奉書咬着嘴脣,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抽回手,在他臉上颳了一下,輕聲斥道:“這麼大人了,也不害臊!”
杜滸哈哈一笑,轉身大步便走,道:“我去請媒人。”那語氣活像個得了新玩具的孩子。頓了一頓,又說:“總得先定下來,明天一起行走上路,才說得過去。否則,名不正言不順的男女同行,像什麼話?”
奉書被他說得面紅耳赤,坐倒在墊子上,卻忽然撲哧笑了。他這是含沙射影的批評她呢?這最後一句話說的,不怕把牙酸掉了?
正癡癡地回味着他說的每一句話,便聽到了帳外銀鈴般的笑聲飄了進來。忽蘭挽着塔古娜的手,憨憨笑道:“讓我做媒人?我可不懂你們漢人那些彎彎繞,演得砸了,你們可得多擔待。”
杜滸微微笑道:“你什麼都不用做,看着就行啦。”
跟着忽蘭一塊兒進來的,居然還有兩隻栓在一起的大雁,那是讓杜滸用拗去箭頭的鈍箭射下來的,尚且暈暈乎乎的,趴做一堆兒,蔫嗒嗒地打量着這個陌生的環境。禽鳥有情,大雁終生只有一侶,倘若其中一隻不幸身故,另一隻時常會做出殉情之舉,是以被民間視爲忠貞無二的象徵,更是理想的納采之禮。城鎮中人煙稠密,鳥獸稀少,因此尋常人家下聘,通常只是用漆木製成的假雁代替,聊表意思而已。而在秋季的草原上,南飛過冬的雁羣絡繹不絕,雙雁之禮倒是唾手可得。
奉書又是驚訝,又覺得好玩,上前摸摸大雁頭上的羽毛,引起一陣不滿的呱呱叫。塔古娜作爲她結義過的姐姐,此刻充當女方家屬,倒是毫不客氣地把禮物收了,叫道:“還有嗎?”
杜滸裁開幾片羊皮,扎羊毛作筆,化開炭水作墨,認認真真地在上面寫了自己姓名、排行、生辰八字、祖先名諱,又催促奉書也寫。這便是六禮中的“問名”,奉書卻也不陌生,小時候和姐姐們過家家,這一直是必不可少的一項。
她趴在草地上,用牙齒輕輕咬了咬筆尖,一筆一劃地寫着,依然覺得像是在過家家。當寫到父親的名諱時,忍不住鼻子一酸。
父親泉下有知,一定覺得自己在胡鬧吧……不過,他若真的一直在冥冥中看着她,一定也早已對她的各種胡鬧之舉習慣了。
而母親,雖然尚在人世,可與她不通音訊已經太久,就這麼把自己嫁了出去,她會不會怪?以後若是能和母親重逢,該怎麼和她說?
她思緒百轉,忍不住偷偷瞟着杜滸寫下的那些字。她此前從未問過他的出身家族——師父就是師父,不需要再多的背景和家世。而此時,她驚奇地發現,他的先祖中,有不少是出身顯赫的故宋官宦,有着體面的官職和封號。
這樣一個官宦人家的子弟,怎麼會……會成了闖蕩江湖的遊俠?
杜滸側眼,看到了她寫在臉上的疑問,笑了笑,回答:“因爲我也是個不聽話的倔小子。”
奉書還待再問,他揮揮手,催她快寫,“以後的日子長着呢,有的是時間給你慢慢講。”
奉書聽他說“日子長着呢”,心底滿溢的甜蜜,忍不住抿嘴微笑,點點頭,聽他的話。
按照古禮,寫有男女姓名八字的庚帖是要請雙方家長過目的。而此時,不過是忽蘭幫忙,用草木簡單搭了一個面南的祭臺,一把火,將幾張羊皮慢慢燒掉,連同一紙簡單的聘書,帶着媒人的簽名花押,全都化爲灰煙,嫋嫋升到空中。
杜滸令奉書跪下,自己也跟她並排跪下,叩首,把新婦介紹給列祖列宗。然後便是向女方的先祖牌位行同樣的禮。塔古娜睜大眼睛地看着,又是驚訝,又是佩服,生怕錯過一個細節。
杜滸朝着文天祥的靈位重重叩拜,帶着些苦笑,低聲祝禱:“丞相……對不住了。你的閨女,我會好好照顧,你再有意見,現在也沒用啦。不過,我也自此降了你一輩,算是賠禮,你別跟小輩計較。”
奉書只聽得滿臉通紅,反對也不是,附和也不是,直到讓杜滸拉起來,才略略回過神。這便算是嫁了?
塔古娜還意猶未盡,催促道:“然後是什麼?是不是就該洞房了?”
奉書氣得啐了她一口。哪有這麼臊人家的!
杜滸笑了,耐心跟塔古娜解釋,漢人成婚並非一蹴而就。雖然現在算是名分已定,但按照漢禮,還要議定吉日,迎親過門,纔算禮成。選擇的吉日最好是雙月雙日,最好是按黃曆來選。
可是眼下手邊哪有黃曆。塔古娜笑着推奉書:“你就是黃曆,你來選日子,快。”
奉書捂住臉,囁嚅了半天,才說:“這、這可不能亂來的……”一輩子就一次的事兒,哪能草率對待?萬一今天忌嫁娶,宜修墳,那可不是把他們以後的福分都折光了?
再說,一連串的禮儀下來,她已經累得臉蛋發白,腦袋裡暈暈乎乎的,眼中除了杜滸,看不到別的什麼,就連塔古娜和忽蘭也變成了模模糊糊的兩團。
杜滸已經注意到了,臉色微微暗了暗,把她攬到懷裡,輕聲鼓勵了兩句,讓她回去休息。
奉書倚在羊皮墊子上,立刻就昏睡了過去,夢裡滿是光怪陸離的冒險,讓她害怕,讓她哭。隱隱約約的感到臉蛋上溼漉漉的,溫熱的手帕擦上眉梢眼角。
她不用睜眼也知道是誰,細聲說:“別……我自己起來洗臉……”
腮邊一癢,被輕輕吻了一下,然後被抱到了牀鋪上,蓋上棉被。
“你好好睡吧,明天起,便要辛苦了。”
奉書睜開眼。杜滸的身形模模糊糊的,她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影子。微風把帳子掀起半邊門簾,外面已經是繁星和圓月。月光照着那隻瘦削的、近乎透明的小手。蒼白的皮膚下面,淡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
她感到杜滸在看自己。定一定神,終於從夜色中勾勒出他的面孔和雙眼。他的眼神柔和得過分,藏不住的哀傷和心痛。
她勉強一笑:“別擔心我,我……我今天開心得很,師父……不,那個……”忽然詞窮了,“我要是不叫你師父了,該……該怎麼喚你?”
作者有話要說: 師父的小乖:愚人節求婚啊……真討厭,人家是該信還是不該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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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丫頭的大乖:大家好我是杜滸(被迫換的情侶ID請無視)。那個場外求助一下,以後我倆該怎麼互相稱呼比較好,人前人後都能叫得出口的。在線等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