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名叫王海濤,男性,22歲,身高1米68,體重63公斤,高中肆業。
B市刑警查在到他的就診記錄,掌握身份信息後,立即追蹤過去,前往他租住的地方。
那是一片房齡有幾十年的老舊城中村,也是B市漂泊奮鬥、囊中羞澀的打工人們最傾向的無奈之選。
王海濤就是其中一棟破樓裡的居民。
可警察們進入他在6層西戶的家中之後,當場卻有些傻眼。因爲,他們並沒有見到極度血腥的畫面,也沒有聞到腥腐沖天的屍臭。迎接他們的,是光潔如新的地板,以及濃烈的84消毒水味兒。
甚至,原本就不認爲王海濤家中是第一案發現場的幾位警察,在進門之後,就更覺得他是在其他地方遭遇不測,被兇手殺人分屍的了。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家中如此乾淨整潔,也十分不對勁。
況且,他們還在接診過王海濤的皮膚科醫生那裡瞭解到,這位患者極不重視個人衛生。
來看病的當天,頂着雜亂無光澤、還帶着頭皮屑的半長髮,扎着硬挺的小辮子,穿的衣服上也有一股難聞的尿騷味兒,因此,接診的醫生對他的印象特別深刻。
法醫的鑑定報告上顯示的也是如此:指甲粗糙未修,指甲縫兒裡藏污納垢,兩隻手的小拇指指甲還留得很長。
這樣一個邋里邋遢的人,又怎麼會在家中進行如此細緻的大掃除呢?
很快,現場勘查的痕跡檢驗科同事就有了新的發現。
他們在死者臥室的牀角和地板磚上,檢測到了血跡。
狹小的房間之內也被打掃得一塵不染,裡面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由於窗戶封着,還沒有揮發殆盡。
但即使擦除清理得再怎麼幹淨,犯罪現場遺留的痕跡,也逃不過現代科學手段的追蹤。
魯米諾試劑會讓消失的血液無處遁形。
痕檢科的刑警拉上窗簾,蹲在牀邊,盯着地上發光的痕跡仔細勘查。“……臥室裡很有可能是王海濤死亡的第一現場,但絕對不是分屍的地方。”話音剛落,兩位在浴室裡進行檢測的同事也有了結果。他們那邊發現的血跡並非在地上,而是在牆面的瓷磚上。
大面積噴射狀血液……應該是王海濤還沒死亡的時候,被兇手用斧子劈砍肢體而產生的。幾位警察拎着箱子,繼續在客廳以及臥室到洗手間的過道上進行檢測。
果真又發現了幾處被擦拭過的血液。
死者是在臥室裡首次遇害,隨後被兇手一路拖拽至洗手間內,最終才完成分屍的。可這一推斷,卻有着很多的疑點和矛盾之處。
王海濤租的這片城中村,幾十棟樓的入住率極高,說是人滿爲患都不爲過。所以,無論兇手是在白天作案,還是在晚上作案,附近的房子內都會有人在家中待着。這裡的室內面積一般都是八九十平左右,隔音效果還很差。
如果其中一間房子內發生了殺人案,即便死者在遇害過程中沒能夠發出求救和痛呼聲,光是兇手用斧子劈砍骨頭分屍的巨大動靜,也會引起臨近租戶的注意。
但王海濤已經死去三天了,他的鄰居們愣是沒有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從而報警。
至於更大的疑點,還是在兇手的作案過程上。
假若死者真是如推斷的那樣,在洗手間內慘遭分屍,那爲何只有牆上噴濺了大面積血液,地面的瓷磚上卻不曾檢測到任何痕跡?“可能是兇手事先在地上鋪了什麼防水層?”有人提出了猜測。
畢竟洗手間逼仄狹小,面積不大,隨便帶兩層塑料布進來,就能把瓷磚給蓋得嚴嚴實實。
可隨即又被其他刑警提出了異議。
“帶進來的確是不成問題,那要是帶出去呢?”塑料布也好,防水層也好,疊起來塞進揹包裡輕而易舉。但兇手要是再想把用過的、沾滿鮮血的東西帶出去,那就不是什麼簡單的工作了。
因爲,整個案發現場裡,需要被處理掉的不單單是鋪在洗手間地面上的防水層,更多的,則是兇器斧頭,是死者本人被砍碎的肢體屍塊,以及王海濤的那一顆——
缺失的頭顱。
刑警們又對死者家中,進行了裡裡外外、地毯式的搜查。冰箱中也好,櫥櫃中也好,垃圾桶中也好……
所有能藏東西的空間被翻遍了,卻都沒有找到兇器,或是那顆被砍下的腦袋。而除了血跡之外,王海濤的家中,連指紋、足跡、毛髮……等其餘物證,也沒有被發現。這就讓現場的刑警們更加困惑不解。
不留下痕跡也就算了,兇手究竟是如何將大包小包的東西從死者家中帶走,還不會在滿是居民的城中村內引人耳目的呢?前往門衛處調查線索的同事無功而返,嘆氣道:“這地界兒連個物業都沒聘,大門口也沒有安裝攝像頭。”他們這組的帶隊組長沉思片刻,最後作出安排:
“那就擴大搜查範圍,調取附近幾條路上的監控錄像,重點關注一週內來往的快遞員和外賣送餐員,他們的職業便於進出樓道,甚至是居民的家
中,還不會讓人產生過多的懷疑。”
又叮囑幾句:“技術科那邊,再麻煩他們查一下王海濤的外賣訂單和網購記錄……”而遠在A市的談靳楚,在聽完學姐沈芝蘭簡單的案情介紹後,則有了不同的看法。“他們的調查方向錯了。”
身穿純黑運動服的年輕男警,在單位食堂跟程屹相對而坐。他一邊放下筷子,喝了口涼白開,一邊對着手機,不疾不緩地淡聲分析道:
“外賣員的送餐保溫箱,對於幾十公斤重的碎屍和斧頭而言,還是太小,根本裝不下。而且他們開的電動車續航較短,不利於運送並拋屍,且兇手
具有較高的反偵察能力,行事謹慎,我不認爲他們會多此一舉地中途更換那輛廂式貨車或麪包車,再去油菜花田裡拋屍。”
“快遞員上門取件,倒是可以從死者家中搬出箱子運送碎屍,且很大程度上減少附近居民的懷疑。但是——”
談靳楚盯着桌上的餐盤,面不改色,雲淡風輕地說:
“普通人連在家裡剁個肉餡兒包餃子都會發出不小的聲響,那麼,一個身高1米68的成年男性,在臥室裡被殺,又在洗手間裡被碎屍,之前還跟兇手
們進行過劇烈的反抗和搏鬥……附近幾棟居民樓內,但凡有一個人在家,都絕對能聽得到動靜。”
坐在對面的程屹筷子一頓,放下豬肉餡兒的水餃,默默地喝了一口紫菜蛋花湯。
談靳楚還在繼續分析:
“用斧頭劈砍人的骨頭,發出聲音是在所難免的,兇手們要想不引起懷疑,就得反其道而行之——製造出更大的噪音加以掩蓋。”
“就比如……打掃衛生,還得是攜帶專業儀器、好幾個人同時口口的那種打掃衛生,這樣才能一次性提走案發現場的所有碎屍和物證,還可以大搖大擺地帶回車上。”
“所以,”他提出個人建議,“……最好先調查一下,一週之內出入的家政保潔口□團隊。”
談靳楚的話,被沈芝蘭轉達到了B市刑警的手機裡。
那邊的同事們還沒離開王海濤的家,看到信息後,思路展開,又主動跟談靳楚取得了聯繫,想要進一步討論分析。
“兇手……們?你是指作案者不只一個人?”
他們B市刑警對油菜花田的腳印和車輪印進行勘查,根據腳印深淺以及前掌和腳後跟痕跡,鎖定了三組最可疑的腳印。隨後推斷出,這有可能是團伙作案,兇手共三人。
可談靳楚卻連現場的照片都沒有看上一眼,就憑藉自身的從業經驗,以及刑偵敏銳感知力,確定兇手絕非單槍匹馬。
他更是淡然開口:“不是三個,至少有四個,車上還得留下個觀察盯梢的同夥。”
接着,談靳楚把兇手運送屍塊、最有可能駕駛的兩款車型都給報了出來。
“不過,我個人不太建議你們從車輛上入手調查。兇手團伙很警覺,案發現場都被他們做了儘可能周密的處理,那輛拋屍開的車上,也會弄些反偵
察措施。無論是調取公路監控,還是查尋導航軟件信息,都會耗費些時間和精力,最後還不一定能得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一頓午飯時間的探討下來,B市刑警支隊的副隊長很快便收起了對電話那端年輕人的偏見和輕視。
他本以爲,談靳楚是蹭了談老爺子的名頭,才能在20歲、一般只能當個警校實習生的年紀,託關係、走後門進入A市刑警支隊的。
再加上,他從業以來接觸過的小年輕們,很多人都被西方影視劇中神乎其神的犯罪側寫給帶偏了學習方向,動不動就愛搞些囉裡囉嗦、虛頭巴腦的
心理畫像。
要說沒什麼用吧,根據小年輕們的側寫結果,也能捋出個明確的搜查方向。
可要說有用吧,他們的方向又實在是太過寬泛,真要按部就班地查下去,耗費大量的精力不說,辦案效率還很低,最後經過一一排查再鎖定犯罪嫌
疑人,都不知道要花上幾天時間了。
而談靳楚的路數,則是師承於他的親爺爺。
——那位大名鼎鼎的警屆泰斗。
一個紮根於中華大地,深植於本土國情的傳奇人物。
談老爺子剛入行,在信息不發達,刑偵技術落後的年代,就能接連破獲積壓許久、甚至是建國初期的十大玄案疑案。
隨着科學發展和刑偵手段的成熟,他又能與時俱進,快速掌握世界最前沿的技術,編纂教科書,錄製紀錄片課件,促進整個警屆的破案率大幅飛昇。
談靳楚現在的確年紀尚輕,刑偵經驗遠不如自家爺爺豐富老道。但他辦起案子來,也習慣於以小見大,以點破面,力求最短時間內查明真兇。
“犯罪現場內最大的紕漏,其實並非死者不見蹤跡的頭顱,而是他家中缺失的垃圾。”
兇手不光沒有留下王海濤的碎屍以及兇器,就連他家裡原先堆積如山的外賣餐盒、零食袋、藏在犄角旮旯處的果皮殘骸……等等,全部都給一併帶走了。
弄巧成拙。
談靳楚說:“死者的外賣訂單和網購信息也不用查了,直接查他最常用的社交軟件就行。”
“他沒有納稅記錄,還能獨自租住,收入並不算低,從事的應該是遊戲代練類的小衆行業,手遊代練平臺上的接單情況可以查一下,重點放在微信轉賬上……”
談靳楚提到的這一點,B市刑警隊技術科也在調查中。
但他們原來是爲了確認王海濤的個人信息,以及家屬的社會關係網,打算根據他最後發出的信息來推斷死亡時間的。這回有了談靳楚的引導建議,技術科同事的思路更加清晰明瞭。如他所言,王海濤的確是一名手遊代練。
某代練平臺上,他的接單賬號好評衆多,開出的報價也很高。主頁還有照片和簡潔:
幾張戴口罩、帽子,碎髮遮眼的氛圍感網絡男神高P照,還有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六塊腹肌圖。配文——185,雙一流男大,蘇感低沉氣泡音,局內甜蜜雙排帶飛讓buff,局外可睡覺連麥……王海濤作爲代練自然技術高超,多個國服標一經亮出,似乎就能吸引很多年紀小、性格單純的遊戲少女。
他的微信列表里加了上百個女性好友,每天還會給這些顧客們羣發“早安”“晚安”,哄得她們一直下單,發紅包、訂外賣也很常見。就連王海濤死去的這三天內,他都收到了99+的新消息,“哥哥”“寶寶”地喊得親暱。但終究只是相逢於網絡,她們聯繫不上這位網絡男神,也沒想太多,只當他又養了新的魚,便繼續過着自己的現實生活。
而技術科同事們,直接從王海濤微信列表的滿屏冗雜信息中,通過搜索“家政”“清潔服務”“上門打掃衛生”等關鍵詞,一下子就鎖定了其中一位遊戲好友。
——ID:33歲風情少婦。
不查還好,一查把他們嚇一跳。
居然是這個賬號!
技術科的人瞬間就驚到了,因爲——
他們剛剛在昨天,幫助A市的同事協查彭磊的失蹤案時,就查到過這個微信號。連手機以及身份證號都已經掌握得清清楚楚了,是那個職業院校的男生!
但他們並沒有在彭磊和“風情少婦”的微信聊天記錄以及手機通話記錄裡,搜索到機票以及高魯木斯的相關字眼。大家下意識把這個賬號當成了那種網絡上常見的,男人假扮女性,對另一名男性進行引誘的“殺豬盤”。男的裝,男的信,最後上當受騙,嚴重的還會被拐去境外。公安部門對人民羣衆的反詐騙宣傳裡,經常會講到很多經典案例。
又因爲沒有發現“風情少婦”這個賬號有什麼後續的詐騙行爲和意圖,B市刑警隊的技術科同事就沒有深究下去。畢竟,他們的當務之急,還得是破獲本地的兩起殺人碎屍案。而到了現在,電腦前的幾個人都有了一種隱約的預感。
或許……
後面真的要向上級申請併案調查了。
食堂裡,剛吃完飯的談靳楚大步走向辦公樓,聲音沉穩。他在電話中清晰道:
“微信和手機通話裡查不出來,就查一下那個職業院校男生的遊戲賬號,找遊戲公司調取語音記錄。”王海濤玩的這款火爆全國的手遊,還具有很強的社交通訊能力。邊打排位邊聊天,是很多情侶和朋友之間維繫感情的常態。
如果,那個“風情少婦”也在遊戲裡添加了彭磊的賬號……
祁妙幻象中的斷指和舌頭也好,彭磊隻身前往高魯木斯的原因也罷,很可能就都能跟王海濤的慘案,還有B市的另一起碎屍案串起來了。
A市人民醫院頂層VIP病房。
祁妙打完嗝又開始“阿啾阿啾”地打噴嚏,引得本來要出門的護士姐姐又回過頭,關心地多看了她一眼。
“怎麼了?是不是下了一夜的雨,天氣降溫感冒了?”
病牀上的小姑娘攥着畫筆,擡起胳膊,用手背貼了貼額頭。
“應該沒有吧……可能是誰在說我壞話呢。”
護士姐姐笑了笑,轉身走回來,替她再次檢查了一遍窗戶在通風之後有沒有關嚴實。經過牀邊,還給她倒了一杯熱水。
湊得近了,不經意間,餘光掃到了祁妙的畫板。
護士姐姐忍不住誇讚道:“畫得真像,栩栩如生,就跟照片似的。”祁妙也擡起頭,沖人露出一對甜絲絲的小梨渦。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那還得多虧了姐姐給我帶的這些畫材呀。”
護士叫孫藝涵,從祁妙最初昏迷在操場上那天,就開始照顧起這個身上充滿了神秘的小姑娘。十幾天的相處下來,小姑娘活潑開朗、愛說愛笑,性格很招人喜歡。
孫藝涵之前見她只能用a4紙和圓珠筆畫畫,創作條件有點兒簡陋,就從家裡帶來了弟弟以前學美術買的工具。很多都是新的,連包裝都沒拆開。
但到底放置了有幾個年頭,那套馬克筆已經有好幾個顏色都不出水了。不過在妙筆生花的祁妙同學手裡,似乎也沒多大的影響。她抱着畫板,起型上色,很快就畫出了一根手指。指甲上,有淡淡的粉色漸變和亮片,還貼了幾顆鑽。
因爲談靳楚特地打來電話,叮囑她好好休息,沒必要再想着吃野菌子幫警察破案。祁妙也就只能收起心思,拖着她打了石膏的右腿,乖乖地躺在牀上打遊戲。
在王者峽谷裡玩了把楊玉環,成功被對面的輔助劉禪追着越塔單殺後,病房裡的某位召喚師被氣得蹬着左腿嗷嗷叫。她欲哭無淚地退出結算界面,舉報隊友的遊戲語音,然後切換APP,轉而怒刷好幾條短視頻。
其中,廣大高中生、大學生最愛看的消遣裡,除了清理藤壺、修驢蹄子和洗地毯,祁妙最近又多了一個鐘愛的節目——
刷那些家政清潔公司賬號上,發佈的去別人家裡上門打掃衛生的視頻。
一邊“噫”個不停、嫌棄邋遢宅男顧客家裡髒亂差的衛生間和臥室環境,一邊又看得津津有味。而短視頻刷多了,她這個剛高考完的學生還莫名有點兒心虛,總覺得荒廢了大好光陰。正巧,孫藝涵姐姐給她帶來了一整套畫畫的紙和筆。
祁妙興致勃勃,一上午連畫三幅人物肖像——準備送給三班倒、照顧她的護士姐姐們。吃完午飯,她又開始回憶起那天幻象中的斷指。
其實在兩天前,警察們統計了跟她有過肢體接觸的人,準備把血腥的圓珠筆畫拿給他們看的時候,祁妙第一個就想到了許如願大小姐。怕嚇到那個跟自己同校同屆的女孩子,還專門貼心地畫了一幅“純淨版”的手指局部圖。大小姐看了之後,搖搖頭說沒見過,身邊的閨中好友沒人做過這種美甲。還評價道,畫上的美甲太過時了,起碼得是三年前才流行的老款。
現在,祁妙重畫了一幅新的,憑藉記憶和空間畫面感,嘗試着給斷指換了一個角度。畫到最後,她抱着畫板,盯着畫上的指甲皺眉沉思,遲遲沒有落筆。而護士孫藝涵湊過來時,她剛剛纔在指甲蓋中央,斟酌地點下了一個紅中透黑的點。
像顆小痣,又像被濺上的血滴。
“咦?”
孫藝涵看得有些意外,“這個點……”
祁妙捏了捏耳垂,這是她畫畫思路出現混亂、不能一氣呵成果斷下筆時,纔會有的小習慣。
她還在糾結,“我看到的幻象中,整根斷指都是帶血的……所以我也不太能確定,這顆小點是不是指甲上原來就有的……”可她的話還沒說完,護士姐姐的臉色就“刷”地變了。
她靠過來的身子微微發顫,滿眼的不可置信。
喃喃道:“淤血斑點……”
孫藝涵的聲音有些飄忽:
“我弟弟的右手中指指甲上,也有一顆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