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高魯木斯這片地方美麗而壯闊,進入夏季後,接連幾日的夜雨,將天空沖刷得更爲湛藍。

儘管因爲氣候原因,最近幾晚都黑的比較早,但受高原地區的海拔影響,雨過天晴後,這裡的老百姓,又成了全國最早看見日出的人。談靳楚和程屹他倆控制住碉房內的藏服女人,跟同事們一起勘察、處理完現場後,終於得以腳踏晨光,返回了高魯木斯市公安局。他們的任務中,需要抓捕的四名嫌疑人已經變成了屍體,全部被拉走。這就意味着,B市的那起連環殺人碎屍案即將畫上一個句點。可作爲專案組的成員,談靳楚和程屹並沒有感到輕鬆。因爲他們帶回來的藏服女人,身上牽扯着更爲複雜而龐大的案件。談靳楚吃着早飯,太陽穴跳了跳,讓他無端產生了一絲惴惴不安的預感。似乎,有什麼事……就快要浮出水面,掀起軒然大波了。程屹是跟他一起從食堂裡出來的,臉上的表情也稍顯沉重。忙活了一整宿,到這會兒都沒沾上枕頭。

疲憊倒是其次的,主要是,他之前交執法記錄儀視頻歸檔的時候,還以爲能儘快結案,然後去超市給妙妙買土特產,再飛回A市的。現在看來,起碼得多待上一天了。

可憐他留守家中的笨笨,原本預留了三天的青蘋果,被它一頓飯就給幹掉了。剛剛還衝着寵物攝像頭汪汪叫,對主人表達不滿呢。

程屹收起手機,摸不着自家愛犬,只好先逗逗從現場抱回來的小羊解悶。

小羊毛髮乾淨柔順,在陽光底下還泛着潤澤的珠光,羊角上、脖子上還繫着輕盈可愛的小裝飾品。可見被它的主人養得極好。

不怕生,活潑又調皮好動。

吃完兩根胡蘿蔔和一把白菜葉子,就高興地在樓下的空地上撂蹶子撒歡兒。食堂員工告訴他倆,這隻小羊的品種是天峻藏羊,原遠古盤羊馴化而來。員工是本地伙伕,普通話裡帶着濃濃的藏區口音,三句不離老本行地向他們介紹道:

“……這種羊在宰殺後,要切成帶骨頭的大塊兒,馬上入鍋,用猛火燉煮,開鍋後撈出來就能吃,特別鮮美!”“是嗎?那臨走前,我可得找個館子去嚐嚐。”

程屹捧場地哈哈笑了兩聲,蹲在臺階上,伸出胳膊,任由小羊用腦袋頂着他的手玩兒。他並沒有告訴這位食堂員工——然後繼續道:

“它叫小達娃,才一個多月大,只吃過高魯木斯土地上的草,還有我親手種的蒜苗,它沒有做過任何的壞事,相比之下,那四個布扎更該死。”談靳楚知道,達娃是“皎潔的月亮”的意思。

而“布扎”,在藏語裡代表惡鬼。他握着警棍,眼神冷靜。

“你憑什麼認爲,這四個人該死?就因爲他們要殺你的小羊?”“當然不是。”

女人低下頭,伸手掏進藏袍裡。這一舉動讓程屹也跟着警戒起來。

可女人最後只是掏出了一隻銀灰色的U盤,便遞給了談靳楚。他戴上手套接過。

U盤看起來普普通通,是市面上辦公最常用的基本款。“這裡面是什麼?”

“是能給他們四個定罪的東西。”

女人又補充一句,“但加密過了,需要你們警察自己破解開。”給裡面的文件加密?

程屹緊握着執法記錄儀,他並不認爲這件事是面前的女人能夠獨自做到的。於是他問道:“這U盤你哪兒來的?”“我買的。”

她脫口答出了一個超市的名字,有點兒耳熟。

談靳楚給他提示,“咱們昨天中午吃飯時,犛牛肉館旁邊的那家便利店。”“對。”

女人很開心地笑了笑,撫摸着手邊的羊羔,“小達娃的鈴鐺和蝴蝶結也是在那家店裡買的,戴着很適合。”談靳楚垂眸看向小羊,它依偎在主人身旁,溫順可愛,似乎一點兒也不知道,五天前,主人爲了它拿斧頭砍死過四個人。

再擡起眼時,他接着問下去:

“U盤裡的東西是從哪兒來的?”

“從他們帶來的電腦裡下載的。”

女人轉過身去,因爲戴着手銬的緣故,有些費勁地從一旁的木頭櫃子里拉出了一個破箱子。程屹將鏡頭對準箱子,裡面裝的,全是些損壞了的電子產品零件。

談靳楚的視線也掃了過去。

只用一眼便看出,那是五部手機和一臺筆記本電腦,以及一個行車記錄儀的殘骸。

應該是用斧頭人爲暴力損壞的。

“便利店老闆的女兒以前告訴過我怎麼下載,我讓她摸小達娃,她就教給我如何使用電腦。”

女人還很認真地解釋,“不過,這都是上個月的事了,她不知道我要幹什麼,我的小達娃也不知道,你們抓我就好,跟他們沒有任何的關係。”程屹聽完談靳楚的翻譯,卻冷哼一聲:

“跟他們沒有關係,那跟誰有關係?U盤裡的文件是什麼人整理好供你下載的?你的這些行爲又是什麼人指使你乾的?”

女人只能聽懂簡短的普通話句子,面對程屹的三連問,她就有些茫然了。

但她能感知到男警的語氣和情緒,所以急忙擺了擺手。

“我沒有撒謊,在主席面前,我是不會撒謊的……”

這話說的有些失去前後邏輯。

談靳楚看向她身後牆上的主席像,才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

於是,他把程屹的三個問題用藏語又轉述了一遍。

還多加了一句話,“……希望你能夠如實回答,在主席的面前。”

女人怔愣了片刻,才搖搖頭拒絕。

“我不能告訴你們,而且,答案已經在U盤裡了。”

不過,她還是多解釋了幾句:

“……在我出手破壞他們的設備之前,這四個人就已經把電腦和黑盒子給砸壞了。”

“他們沒有發現我躲藏在地窖裡,在我家殺了一個男大學生又分屍後,跑去了很遠的地方拋屍,都是劇烈運動,消耗了不少體力,然後就出現高原

反映了,四個人全部變得很虛弱、很好殺。”

“你們如果經常殺人的話,就會知道,這種情況下最適合動手……”

至於再問她其他的問題,女人一概迴應已沉默,還旁若無人地轉過身去,繼續跪在了主席像的面前。碉房內,談靳楚和程屹就這麼看着她——戴着手銬,虔誠地一個接一個磕頭。

一直等到B市和高魯木斯的同事們過來,女人才從地上站起身。

臨走之前,她提了一個請求:

無人區深處的某間碉房內,四位窮兇極惡的殺人犯,因爲喊了幾聲“小羊肉串子”,想要把它逮來吃,就被那個藏服女人砍了頭。程屹聽不懂方言,所以昨夜在現場的時候,全程由會藏語的談靳楚跟女人交涉,他只負責拿着執法記錄儀拍攝。

初見之下,那個女人帶給他倆的第一印象很是獨特。

她不太像棒骨湯店的王老闆。

雖然同樣都是手上犯過幾條命的狠人,但王老闆在H省長大,一張口就帶着喜慶又熱情的東北口音。武能拎起椅子給人腦袋開瓢,文能妙語連珠,將店裡的顧客招待得妥帖周到。眯縫的雙眼裡,時刻忽閃着市儈和豪邁的江湖氣息。

而這個女人,從性格特徵,到身高體形,都跟王老闆有着很大的區別。她眼窩深邃,鼻樑高挺,帶有明顯的少數民族特徵。

眸子黑白分明,純粹又漠然。

裹了件厚實的藏袍,長得不算高,也不算壯。

但程屹知道,不能以貌取人,尤其是經常進行體力勞作的女人。

一名普通的農婦,尚且能夠反殺對她不軌的強.奸犯,更何況,生活在無人區這種“生命禁地”的女性?

她給程屹的感覺……其實更像是一匹久居深山的獨狼,渾身上下充滿着遼闊高原的天然野性。

就彷彿,砍死四名嫌犯對她而言,不過是物競天擇的結果。

因此,在面對鏡頭和兩位警察時,女人沒有表現出殺人犯罪後的心虛,以及任何畏懼和緊張的情緒。

那張有着高原紅、膚色黑黝黝的臉上,神情格外坦然和輕鬆。

甚至還帶着些如釋重負的欣慰,像是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他們的來臨一樣。

沒有任何的抵抗,女人把胳膊伸了過來,讓談靳楚給她戴上了手銬。

動作之熟練,不知道的還以爲她提前演練過。

而且不需要警察問什麼,女人就主動開口交代了。

她直接承認,院子裡的四名嫌犯,都是她自己一個人殺掉的。

時間在6月13日,也就是五天前。

作案用的兇器是他們攜帶的一把斧頭,她給搶過來用了。

動機是她養的小羊從地窖裡跑了出來,被四個男看見了,他們一路東躲西藏,吃泡麪、吃速食吃膩了,想嚐點兒葷腥解解饞……

碉房的正屋內,女人一邊說着,一邊在袍子上擦乾淨血跡和污垢,伸出手撫摸着小羊的脊背。

“我能把小達娃帶走嗎?外面都是狼羣,它自己沒辦法活下去的。”“可以。”

談靳楚應許了她,但也提了一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你叫什麼名字。”女人戴着手銬,看着他,然後搖了搖頭。“名字我忘記了,沒有撒謊。”

她真的記不清自己叫什麼,也不記得如今的年齡。

印象中,自己似乎經歷過多地輾轉,直到十幾年前才被人安置在這間碉房中。那些人是願意把名字和身世告訴她的,只不過她不願意知道。因爲很多時候,知道的多了,也是一種痛苦,倒不如就這麼無知下去。他們也沒有強求,叮囑她,西屋的房間木板下有個地窖,可以躲避統計局的人口普查。

適應無人區惡劣的自然條件後,她便覺得這是個好地方。

雖然前些年也會有流竄的逃犯躲到這邊來,企圖殺害她,搶她的房子,但隨着科技的進步和發展,警察們追蹤的效率迅速提升,她的生活就更加平靜了。

也正因此,女人對警察們極爲尊敬。

她覺得,自己平靜的生活由他們來打破,也沒什麼關係。跟着身穿制服的男警走出家門,她沒有回頭,而是看了看夜空。月亮很亮,星星也很亮。入夏的幾場夜雨之後,天要晴了。

這裡是高魯木斯,處於高原腹地,海拔4600米,空氣稀薄,日照強烈。強烈到只用很短的時間,就給她曬出了滿臉的高原紅。

可現在,深吸一口雨後略帶土腥味兒的空氣,她才恍然有了一種終於得見天日的感覺。“謝謝你們……”她低聲說了一句。

謝謝一路找來的警察,也謝謝十幾年前解救她、安頓她的那些人。更謝謝這片偉大的土地。只不過,她並不知道——

在被帶到市公安局後,那位皮膚白皙、眼神冷漠,給她戴上手銬的男警察,向他的同事們說道:“她應該不是藏區本地人,從長相上來看,更像是Y省那邊的少數民族,傣族。”程屹微微驚訝,“不是,這也能看出來?”

談靳楚則平靜擡頭,“能,不光是我,高魯木斯當地的同事們更能看出來。”藏區人民最瞭解自身的長相特徵,幾位同事跟着點頭附和:“的確不像藏民,長得有點像外國人……”“那你呢,你是怎麼看出來的?”程屹還在問。談靳楚輕聲道:“你忘了嗎?我奶奶就生活在這邊。”一經提醒,程屹這纔想起來。

談靳楚的奶奶,以及奶奶的父母,都是漢族人。他的曾祖父和曾祖母是知青,在建國後來到這片高原,奶奶在這裡長大,於A市讀完大學後,又返回了高魯木斯。

這裡,有奶奶在政府的幫助下,和她的同事們一起建立的好幾所女校。

網上還能查詢得到,這些學校以及校友的資料。

當然,還有談靳楚奶奶生平。

那位令人欽佩的女士,後來喪生於一場□□之中。

以至於談靳楚從記事起,就只能從照片上見到自己的奶奶。

而爺爺跟奶奶兩地相隔的那些年裡,始終支持着妻子的事業,努力學習藏語,寄給妻子的信件裡,全是一行行嫺熟工整的藏文。

奶奶生前,夫妻二人距離幾千公里。

奶奶死後,二人又是陰陽相隔。

談老前輩在臥室吞安眠藥前,視頻裡留下的幾句話,幾乎也都是說給奶奶聽的。

他終於可以去找她了。

其他刑警們聽不懂,但自幼跟隨爺爺學習這門方言的談靳楚聽得懂。

那是用藏語表達的思念。

因爲有了這一層情感上的牽連,可以說,這片土地也算是談靳楚單方面的第二故鄉。

他蹲在高原燦爛的陽光下,點開了手機相冊。

裡面有一張圖片,不知被他看過多少遍。

方形的金牌,雕刻着兩個字符,不是藏文,但又有點兒像藏文。

一左一右,像藏文中的“少”和“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