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在這過去的幾年裡,時間雖然不足以沖淡至親之死給人帶來的痛苦,但卻能夠讓談靳楚於日日夜夜的思念中,慢慢地接受了爺爺離世的現實。現在的他,已經可以做到神色如常地跟別人提起爺爺的事。

“其實我當年報考A大金融專業的時候,我爺爺特別支持。他說,我跟我姐沒必要非得跟他走上一條道兒,當刑警也沒什麼好的。”談靳楚低頭笑笑,“想不到吧,我爺爺這個刑警界的大拿,心裡竟然會有這種想法。”

祁妙仰頭看着他,用認真傾聽來回應他的講述。

“他還跟我說,他剛當上警察那會兒,局裡壓根就沒有刑警這一警種,都是統稱爲民警。直到83年,咱們國家公安部專門設立刑事案件偵查局,97年,

纔在會議上提出,要健全覆蓋社會面的刑警隊。”

談靳楚的印象裡,爺爺總是很晚很晚纔回到家中,還帶着一身在犯罪現場沾染上的濃重血腥味兒。

這種味道很難聞,又酸又臭又刺鼻,洗很久都洗不掉。

好在家裡的倆小孩兒都是膽子比天大,從來都不會害怕。

他倆會在爺爺走進浴室後,從各自的牀上爬起來,給爺爺熱好飯菜。

爺孫三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難得一起吃頓夜宵。

姐弟倆並不餓,坐在飯桌前只是爲了聽爺爺講故事。

當然,爺爺不會給他們講什麼天真爛漫的童話,只會告訴孫子和孫女,今天出現場又破了什麼案子,兇手採用了什麼喪盡天良的作案手法。

他講道,刑事警察這一警種的成立,就是爲了打擊刑事犯罪的。

小到偷竊、詐騙、搶劫,大到兇殺、反恐、緝毒……

爺爺看着倆小孩兒寫滿純真的眼神,感慨出自己的真心話:

“假如有一天,大太陽底下的醃膜事兒全都一掃而空了,這片地界上,再也不需要我們刑警的存在了,那才叫好呢。”

沈芝蘭那段時間輟學在家,第二天不需要早起,所以在談靳楚回房間睡覺後,她還能陪着爺爺刷鍋洗碗,精神抖擻地纏着爺爺聊天講案子。

“不需要刑警……那爺爺你不就失業了嗎?”

“失業了還可以再找份新的工作呀。”

小沈芝蘭眼睛亮了亮,頓覺十分好奇。

“世界上居然能有比刑警和法醫更有意思的工作?”

“當然有啊。”

爺爺摩挲着磕了一個小豁、都沒捨得扔掉的印花碗,滿目柔情:

“老師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工作。”

沈芝蘭聽了有些失望,不以爲然道:“站在教室裡講課怎麼就有意思了?”

她性格乖癖,不喜歡待在學校那種地方,一做就是45分鐘不能挪地兒,簡直無聊至極。

“這個問題嘛……”

爺爺笑呵呵地說:“可以讓你們的奶奶來解答,她教了30多年的書,一定知道其中的樂趣。”

“哦~”

沈芝蘭明白了,嘻嘻笑道:“原來您是想跟奶奶在一起工作呀!”

在自家孫女面前沒什麼不好承認的,老爺子坦然道:

“對啊,爺爺這個人沒什麼大的志向,就想當好咱們楚校長手底下的一名教課老師。”

每天能和愛人一起在清晨時分,看着同一面五星紅旗升起,聽着同一間教室裡的琅琅書聲,陪伴着同一所校園裡孩子們的茁壯成長……這就是他這個跟犯罪分子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刑警,所能夠想到的、最最浪漫的事。

“……所以,爺爺在我查完高考分數後就勸導我,沒必要爲了考警校再幹等兩年了,去A大看看吧,那裡是奶奶的母校,也是他們倆當年相識的地

方。”

然後,14歲的談靳楚就填報了A大錄取分數線最高的專業,恰好,跟奶奶的教育學院在同一個校區。

聽他講這些,祁妙的心裡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明明……她纔是“談靳楚”這個角色的創造者,可自己,好像並不瞭解他。

他不是什麼單薄的紙片人,更不是什麼冷冰冰的破案機器。

近距離接觸之後,他彷彿就走下了神壇。

他做不到在犯罪現場走上兩圈,就能夠抽絲剝繭、將兇手捉拿歸案。

而是會跟其他平平凡凡的刑警們一樣,找線索、找證據……認認真真、不厭其煩地重複做好每一項機械又瑣碎的工作。他也做不到斷絕七情六慾,永遠冷靜、冷漠、冷傲地去分析問題。

反而會跟其他的孩子們一樣,因爲得不到親人的陪伴,感到委屈和無助。

會在學校裡,聽到有人對着邋里邋遢、喜歡捏條蛆蟲研究的沈芝蘭,喊她“沒爹媽的野孩子”時,跑去跟人打架。

會在家長會上挨批評,被打的小朋友有爸爸媽媽撐腰,他的爺爺卻因爲去外省緝兇來不了時,抿着脣一言不發,既不肯低頭,也不肯掉一滴眼淚……

祁妙緊緊握着輪椅扶手,心中的自責和愧疚又添了幾分。

她還記得,自己當年在塑造角色的時候,深受其他小說和動漫作品的影響。認爲男主角一定要有一個與衆不同的身世。要麼父母雙亡,開局孤兒院。

要麼父母從事神秘工作,長期不露面。

她選擇了後者——因爲某部知名推理日漫中,那位連載多年、一直上小學一年級的男主角,就有一對定居國外的父母。祁妙小聲地問了一句:

“……談警官,那你的爸爸媽媽呢?”

因爲自己那無心添上的一筆設定,給你的生活又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談靳楚沒有什麼表情變化,一邊上前兩步,拉開窗戶,讓外面的微風吹進來,給封閉許久的臥室透透氣。

一邊平靜地回答她:“他們倆工作特殊,都很忙,兩三年都回不了一次家。”

“那你會想他們嗎?’

談靳楚愣了一片刻,才輕輕笑了一下:

“當然會啊。”

他聲音低低的,“但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告訴過我,我的父母並非不顧及家庭,只不過,他們顧及的,是更多人的家庭。”其實,就連談老爺子自己也不清楚,他的兒子跟兒媳具體從事的是哪一個項目的工作。

只能依稀瞭解到,倆人都是很了不起的“鎮國重器”的工程師。

於是乎,他會拉着談靳楚看新聞聯播。

那幾年國外戰亂不斷,電視機裡,前線的戰地記者播報着炮火中的斷壁殘垣,以及,一些父母喪生後,坐在廢墟里哭喊的孩子們。爺爺指着那令人沉痛的畫面,道:

“靳楚啊,你父母的工作,就是在研究更厲害的飛機大炮,讓咱們的國家不會捱打,讓咱們國家的孩子們,可以幸福快樂地長大,明白了嗎?”但能不能明白,跟會不會委屈,是完完全全的兩碼事。

相比於長輩們的偉大,談靳楚的心裡總有一些自私的小情緒在作祟。

如果有的選,他更希望自己的家人都能夠平平凡凡,同時也平平安安。

談靳楚緩緩長出一口氣。

“好了,就不說我了。”

他手撐膝蓋,微微俯身,“還是說說你吧。”

對上祁妙那雙紅腫未消的眼,“剛剛爲什麼哭?”

她的睫毛輕輕忽閃了一下,轉頭望向陌生的臥室,真假參半地編了句謊話:

“……因爲很久很久都沒見到奶奶,我想她了。”

“那要不要,現在就給奶奶打個電話?”談靳楚溫聲提議,“你家客廳的座機旁邊有本電話簿,上面有她的私人號碼。”

妙妙高考完骨折住院的時候,劉隊就想讓她跟奶奶打通電話來着,但小姑娘一問三搖頭,只說記不住老人家的手機號,後來也就作罷。

“我家客廳座機……”祁妙蒙了幾秒。

在現實世界裡,她家客廳的確裝了臺座機。

起初是媽媽爲了方便她給同學打電話,後來大家都用電話手錶聯繫,客廳的座機也就閒置起來了。

沒想到,小說世界裡連這一處都給“複製”了過來。

談靳楚推着輪椅帶她過去,可翻開電話簿,祁妙看着那串陌生的號碼,又後知後覺地驚覺。

—這裡縱使再像,卻也不是她的家。

而那位十幾年前收養了她,留給她存款十億銀行卡,控股企業連年入選世界500強,如今退居幕後、不再任職的低調富豪老奶奶,也不是她真正的親人。

祁妙將電話簿放回原處,收回了手,然後沖淡靳楚搖了搖頭。“談警官,我還是不打了吧。”“怎麼了?”

她怕在陌生的奶奶面前露怯,也怕在談靳楚這個敏銳的刑警面前露餡。畢竟,自己還沒想好要如何向他們坦白穿書的事兒,於是只能繼續搪塞道:

“奶奶出國旅遊,這會兒也不知道是在哪個半球,哪個地區,萬一有時差,打擾到她休息就不好了。”祁妙仰起頭,露出一個乖巧懂事的微笑,“我還是等她回來吧。”

談靳楚不動聲色,垂眸看了她一眼,問道:

“除了她自己的手機號碼,奶奶沒有給你留其他人的聯繫方式嗎?就比如,委託了什麼朋友或者是助理之類的,在國內照顧你?”

“有啊。”

祁妙指了指電話簿,“後面還寫了一大串兒,什麼廣場舞領舞王奶奶,什麼鑫鑫超市衛生紙打折的收銀員趙大姨,好多好多A市的人脈呢,不過我都

不太熟,至於助理什麼的……”

她攤了攤手,老實巴交道:

“談警官,我也是在被你們徹查之後,才得知奶奶的真實身份的,就在半個多月前,我還以爲我家頂多就是普普通通的小康水平呢,公司啊、助理

啊什麼的,我是連想都不敢想。”

談靳楚聽完,淡淡“嗯”了一聲,似乎沒有懷疑她的話。祁妙剛剛鬆下一口氣。卻見他直起腰,“那攝像頭呢?”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客廳天花板的角落。

“在監控範圍裡跟她打招呼,她能不能看得到?”

祁妙也跟着望了過去。

在家門口和客廳中安裝攝像頭,並不算什麼值得奇怪的事,獨居的小云警官家裡也安了。不過,她還是盯着那個小機器,沉默了好幾秒,然後道:

“……我家這個,好像半個多月前就壞了,哪根線有問題,出不了畫面,一直放着,也沒着急修。”如果她沒記錯,且小說世界裡1:1複製還原的話。談靳楚盯着攝像頭又看了片刻,才收回視線。目光一轉,隨後落在了座機旁的那本電話簿上。他向祁妙徵求意見,“我能拍一下上面的手機號嗎?”

還解釋道:“你的監護人歸期不定,留個號碼,有急事的時候都能方便聯繫。”“能能能。”

祁妙對談靳楚的話不疑有他,“你隨便拍,隨便拍嘛。”

等人拍完收起手機,她坐着輪椅,重新掃視了一遍客廳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既然不是爸爸媽媽生活過的地方,那也算不上真正的家了。祁妙深吸一口氣,不想讓自己再這麼留戀下去。

“談警官,我拿上一套畫具就行了,麻煩你先送我回醫院吧。”“好。”

談靳楚推着輪椅,轉身帶她回了自己的臥室。小姑娘的房間裡乍一看不算整潔,但亂中有序。她不用費什麼功夫便能找到要用的美術工具,收拾好裝進包裡,很快就可以出門了。

“沒其他要帶的了嗎?”

祁妙搖搖頭,“我在病房裡住着用不着太多東西,等出院要去小云警官家的時候,再請她陪我回來一趟。”“行。”

談靳楚推着她往外走,想了想,跟她商量:

“這個禮拜你小云警官家裡有點事兒,要不在醫院多住幾天吧?”對於住在哪裡,祁妙其實覺得已經無所謂了。

“可以呀,正好孫藝涵護士姐姐過兩天也要上班,我還能再見到她。”輪椅“咕嚕咕嚕”進了電梯裡。

祁妙看着他按下一樓按鍵的手指,關節處被蹭了塊兒皮,現在結了層薄薄的疤。她出聲問:“談警官,你這是在高魯木斯那邊受的傷嗎?”談靳楚差點兒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找了半天,才蜷了蜷手指。這算哪門子的受傷啊?

他彎起脣角,輕笑道:

“是啊,翻牆頭時沒注意,被玻璃碴子給颳了一下,要不是醫治及時,再慢點兒可就自己癒合了。”祁妙卻依舊肅着臉,神色認真地抿起了脣,默然半晌。出電梯的時候,冷不丁地說了聲“對不起”。

“真不好意思啊,談警官,你連夜趕回來,自己的事兒都沒顧得上處理,還得在這兒接送我……”談靳楚聽了悠悠嘆了口氣,衝她指了指副駕的座位。

“瞧見沒,妙妙。”

他語氣無奈道:

“我待會兒還得把你這位病患給攙到車上,你要是再這麼跟我見外下去的話,咱們倆得掰扯到什麼時候纔算完啊?”祁妙避而不答。

只是張開兩手讓他抱,小聲地道謝,“辛苦談警官了。”

談靳楚動作輕柔,小心翼翼地避開打了石膏的傷腿,將人安置在座位上,自己再繞了一圈上車。

剛關上車門,手機裡就收到一條信息。

隊裡發來的,催他儘快回單位一趟。

旁邊的人好奇地湊過來腦袋,也要跟着瞅兩眼。

談靳楚知道她在期待什麼,目視前方,啓動了車子。

“坐好,不是你小程警官發來的,別看了。”

“哦哦。”祁妙這才低下頭去系安全帶。

然後又問:“那他過兩天能回來嗎?”

“具體時間不好說。”

談靳楚打着方向盤,駛出小區大門。

“如果只是他自己一個人的話,那想什麼時候回來都可以,但主要還得帶上小羊,手續挺麻煩的。”祁妙昨天就收到了小羊的照片,對着手機直呼好可愛,就盼着跟小羊一起玩兒呢。

談靳楚瞭解她的心思,“再等等吧,等他忙完之後,牽着笨笨一起,拖家帶口去看你。”

“那你呢?”

祁妙轉過頭看向他,“這幾天你還會來醫院嗎?”

“估計不太能抽開身,不過,雲警官和劉警官都會去陪你的。”果然。

祁妙心中一沉。

談靳楚這次連夜趕回A市,絕對是爲了那段出現在M國時報廣場大屏的動畫短片。以及片尾夾雜的那幀畫面——她自創的兩個字符。此時此刻,懷裡緊緊抱着畫材包,祁妙咬着脣,陷入無比的糾結之中。

要不要坦白呢?

坦白了會對談靳楚的調查有什麼幫助?

大家會不會覺得自己滿口胡話發癔症,轉頭把她送到精神科去?祁妙的思緒如一團亂麻,車子遇上紅燈後停下,都沒注意到。談靳楚眉頭輕皺,同樣的,他也心事重重。指尖輕輕點了方向盤,緩緩開口:“妙妙,下個月,我要再去出趟外勤。”

“啊?”

祁妙的腦子轉得慢了半拍,“回高魯木斯是嗎?”“不是,這次要去一個新的地方,處理一個新的案子。”

“哦哦。”

祁妙對於要不要坦白的問題,暫時還沒糾結出個答案來,這會兒只能順着談靳楚的話題,絮絮叨叨往下接:“危不危險啊?條件惡劣嗎?可別再像之前那樣翻牆負傷了……”

“不危險,條件也不惡劣。”

談靳楚輕笑道:“這次要去的地方是個人間仙境,條件特好,完全算得上是度假了。”

祁妙捧場地“哇”了一聲,“是去哪裡呀?”

他擡頭看了一眼紅綠燈倒計時,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你可能知道。”

談靳楚頓了頓,“五月初不是有款遊戲要線下內測嗎,官網在報名的人裡抽取了一百位幸運兒,特邀他們前往度假酒店,實機體驗測試。”祁妙倒還真沒聽說這事兒,“我上個月還在專心準備高考,沒關注過那些消息,而且,我平時只玩國產手遊。”

“怪不得。”

談靳楚的視線在她臉上多停留了兩秒,繼續道:

“那個遊戲公司是外國的,他們和我要去的地方,也是外國的。”“所以,是那個度假酒店裡有案子要處理嗎?”“不是度假酒店,而是……度假酒店所在的那座島。”

“島……你說什麼?!”

祁妙坐在副駕上,身子猛地彈了一下,如遭雷擊。

她瞪大眼睛,震驚到近乎失聲。

“一座島?”

還是國外的島,島上出了案子,談靳楚要過去處理。僅僅是這幾條信息量,就快要讓祁妙的大腦直接宕機了。

爲什麼啊?

她面前的談靳楚,近在咫尺的談靳楚,不再只是一段文字裡的談靳楚……

爲什麼又跟小說裡的鬼扯劇情重合了呢?

身爲作者的祁妙本人,實在是想不明白。

綠燈亮起,眼看着又要變成紅燈,前方長長的車流才終於肯緩緩挪動。

談靳楚打起方向盤,拐彎。

此時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意味深長。

“安琪島,這個名字,你聽過嗎?”

祁妙魂不守舍地嚥了口唾沫。

聽過。

不僅聽過,就連這個名字,都是她親自取的。

當年中二病十足,摘抄着小學生黑化語錄,創作着莫名其妙的故事情節。

因爲跟爸爸媽媽鬧彆扭,就把自己寫進了小說裡,還用盡十二年的文學功底,想了個肉麻又矯情的章節標題——天使隕落。

寓意着小天使就要死在孤島了,所以一拍腦袋,那座海島就叫安琪島。什麼玩意兒啊都是!

祁妙摸了摸自己的臉,我這不是還沒死呢嗎?談靳楚到底爲什麼要去那座島?他握着方向盤,神色平靜如常。

“具體要處理什麼案子,暫時還不能告訴你。”

祁妙攥起拳頭,手心裡汗津津的。

她努力平復下來紊亂的氣息和心跳,“好,那我換個問題。”

一雙清澈的眸子直勾勾看向談靳楚的側臉。

“那座島上的案子是跟高魯木斯有關係,還是跟那個神秘組織有關係?或者說,跟那支動畫短片有關係?再或者……是跟我有關係?”而讓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談靳楚只回答了四個字——“都有關係。”腦子裡“嗡——”地一聲悶響。

祁妙好像模模糊糊地想通了什麼。

“最後一個問題……”

她聲音飄忽道:“你去了那座島之後,什麼時候能回來?”

談靳楚自己也不能確定。

他甚至不敢保證,去了之後,究竟還能不能回得來。但當着小姑娘的面,他還是彎起一個笑容。“下個月你的18歲生日之前,我一定能趕得回來。”要素真齊全啊,原來還有這個被自己寫進小說結尾的日子。祁妙閉了閉眼睛。

再次睜開時,眸底多了一抹堅定。

她道:“人民警察可得說話算數。”

談靳楚道:“那是當然。”

將人送回醫院病房好,他並沒有多做停留,局裡又發來催促了。

談靳楚轉身跟小姑娘揮手再見。

從病房出來後,和煦的笑容消失不見,重新恢復了冷淡的神色。

他掏出手機,一邊快步下樓,一邊給劉敬天打電話。

“……對,已經送到了,我馬上就回去。”

“……祁妙奶奶的身上絕對有問題,我在她家裡的時候檢查過,門口櫃子裡沒有她的鞋子,臥室裡也沒有掛着她的衣物。”“……都找過了,茶几的水杯上只有妙妙的指紋,洗漱臺邊找到的幾根長髮,應該也都是妙妙一個人的。”

“……老太太的生活痕跡是人爲擦除,我跟妙妙在小區的樓下,碰到了上回走訪過的一位住戶,她還問我們,妙妙的奶奶什麼時候回來一起跳舞。”談靳楚坐進車裡,準備結束通話:

“劉隊,動畫短片的事兒我晚點回去研究,現在的話,我得再去妙妙的小區一趟。”

這位年輕刑警做出的決定,劉敬天也無法干涉。

他對着辦公桌上的照片,緩緩嘆了口氣。

那是一張大合照,照片裡有年輕個十幾歲的自己,也有沒出車禍的女刑警馮月君。

合照最中間的,是他們第十八期特訓營的老師,也是談靳楚的爺爺。

那個讓罪犯們聞風喪膽的知名神探,讓警察們肅然起敬的談老前輩,談道光。

真像啊……

劉敬天不禁有些感慨,到底是爺孫倆,在某些方面上,簡直是一模一樣。正沉浸在回憶裡,桌上的手機又震動了兩聲。他拿起來一看,眉頭微皺。談靳楚備用機的號碼,是祁妙打來的。電話一接通,小姑娘清脆的嗓音瞬間傳入耳中:“劉隊!我有十分要緊的事兒要跟您交代!”

“好好好,你說,我聽着呢。”

她語氣嚴肅地強調,“談警官在旁邊嗎?我接下來要說的話,絕對不能讓他聽到。”

劉敬天心裡“?”了一聲。

這兩人,都互相瞞着對方呢這是。

“他不在,整理會議報告去了,你放心說。”

“好。”

電話裡,小姑娘也不準備搞什麼彎彎繞繞的那一套,直接開門見山道:

“五年前去世的馮警官,應該是那個神秘組織裡的人。”

“……妙妙,你有什麼證據嗎?”

“我的存在就是證據。”她接下來的話更是語出驚人:

“劉隊,就連我自己,都很有可能是那個組織裡的人!”祁妙抱着畫板,對着動畫短片的那幀字符,一連畫了好幾遍。越畫越熟練,越畫越篤定。

“劉隊……”

她結結巴巴,聲音聽起緊張又煞有介事:“我、我……我沒準兒還是那個組織的頭兒呢……您別笑啊劉隊,我很認真的!”

“好好好,我不笑。”

劉敬天拉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了三張彩色的紙,看着上面出現的“祁妙”兩個字,神色很是深沉。可談靳楚再三向他請求過,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妙妙,更不能把她牽扯到險境中來。

劉敬天自己其實也正有此意。

妙妙下個月才滿十八歲,現在還是個孩子呢。成年禮怎麼也得無憂無慮地過。

“妙妙啊,你這又是哪兒來的奇思妙想呀?”

他語氣和藹,“是不是上回他們給你飯裡下了點兒菌菇粉,讓你產生了這種猜測?”

“不是猜測。”

祁妙斬釘截鐵,“這個組織跟我有關,最近發生的一切都跟我有關。”

劉隊苦口婆心地勸導:“你多想了,妙妙,醫生不是說了嗎,讓你多打打遊戲,刷刷視頻,放鬆心情,不要焦慮緊張……”

小姑娘打斷了他的話:

“讓我不要緊張,那你們在我病房外安排了兩名公安特警,又是怎麼一回事兒?”劉敬天沉默一瞬。

祁妙道:“劉隊,我又不傻,你們急急忙忙回局裡開會,然後我這邊就多了兩位特警值守,若非事態嚴重,危險加劇,我一個本該出院的人,哪兒

值得你們搞出這種大排場來呢?”

看來,硬瞞是瞞不過了。劉敬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水。

“妙妙啊,這牽扯到我們的後續行動,暫時還不能告訴你,能理解嗎?”她哼了一聲,“談警官也是這麼跟我說的。”“那就聽他的話吧……”“算了,我不找你們問了。”

小姑娘突然間改口道:“我自己想辦法獲取信息。”

她威脅起人來,也算得上是一回,生二回熟。

“劉隊,您猜怎麼着?談警官送我回家的時候,趁着他去洗手間,我還從冰箱裡抓了把野菌子呢!”

祁妙坐在病牀上,臉不紅心不跳地撒着謊,企圖詐一位刑警隊長。

“唉,也不知道我這幾口菌菇吃下去,通靈後會看到什麼場景……”

劉敬天把杯子頓在桌上,語氣不覺嚴厲了幾分:

“妙妙,這可不能亂來啊,你通靈致幻的後遺症連醫生都說不準。”

“那您就告訴我唄。”

祁妙立馬提條件,“我只要知道目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新情況,好奇心得到滿足,就不會總惦記着吃菌菇了。”劉隊又氣又樂地咬了咬牙,這小丫頭片子,打算跟他這兒空手套白狼呢?“當然了,作爲交換,”祁妙狡黠道,“我也會告訴您一個驚天大秘密。”“關於談老前輩臥室裡的神秘金牌,也關於……我跟那個組織,到底有什麼關係。”足足半分鐘的寂靜之後。

電話那端,纔再次傳來劉隊的哼笑聲。

“好說好說。’

他又端起茶杯“呼嚕”了一口水。

“知道你小談警官,爲什麼要急着連夜趕回來嗎?”

“……因爲他也看到了那段動畫短片,想要追查爺爺自殺的真相?”“看看,你這就低估他的耐性了吧。”

三言兩語哄住小姑娘不亂吃東西后,劉隊便恢復了老神在在的淡定模樣。

他道:“你談警官那個人,五年的困擾都熬過來了,再急也不會急這一時。”“他之所以連夜坐飛機趕回來,到底還是爲了你。”祁妙聽得眉毛打結,喃喃複述:“爲了我?”

“對。”

劉敬天翻着手邊的三張紙,“高魯木斯警方拿到的那支U盤,第二份加密文件也被破解開了。”

“裡面有什麼?”

“兩份邀請函,還有一份自書遺囑。”打印出來,就是他手裡的這三張紙。藍色的那張,邀請談靳楚於7月2日登島。粉色的那張,邀請祁妙一同前往。至於白色的那張——

則是祁妙的奶奶,留下親筆簽名的自書遺囑。包括她的資產,也包括那座剛剛被買下使用權的安琪島。“我的……奶奶?”祁妙壓根就沒有想到這個人。

“是的。”

劉敬天問:“談靳楚剛剛在你家裡,不是還拍了張電話簿的照片嗎?”“……嗯。”

“電話簿上的筆跡,跟遺囑上的簽名,完全一致。”

而在祁妙跟劉隊打電話的同時,談靳楚也已經抵達了她家的小區。他出示證件,要調取妙妙首次報案那天,也就是6月3日的電梯內視頻監控。

然後並不算意外地發現,那天的監控,已經被刪得一乾二淨了。

監控室的物業當場嚇得滿頭大汗,對着鍵盤一頓敲,這下子可好,直接黑屏了。談靳楚冷哼一聲,熟門熟路地走進那部電梯。只不過,這一次他並沒有按下樓層。而是從兜裡掏出幾張被疊起的紙。男警的手指修長纖細,骨節分明。

他衝着頂端角落裡的攝像頭,將紙張抖開——

一共三張,一藍,一粉,一白。

也就在此刻,隨着他的動作,那臺剛剛還故障中的攝像頭,紅光閃閃,竟然慢吞吞地左右轉動了一下。最後,精準地對着他的臉。

談靳楚不躲也不閃,帶着素來的冷傲,擡起頭,眉眼凜然。

他知道,組織裡的人在聽在看。

於是抽出那張白色的自書遺囑,對摺,撕碎,動作不急不緩。

語氣也如此。

“祁女士,您好,要真是思念孫女,就回國來見她,不清不楚的資產,妙妙不需要。”再抽出那張粉色的邀請函,也對摺,撕碎。

“妙妙腿傷沒好,不適合長途跋涉,她的十八歲生日,就不去島上過了。”最後只留下一張藍色的邀請函。

是祁妙的奶奶,以及她背後的組織,專門寫給他的。談靳楚衝攝像頭亮了亮。

接着,口中報出了一串六位數的警號。

這是他的警號,也是他入職後繼承下來的,爺爺當年的警號。“A市公安局刑偵支隊,談靳楚。”

“我替她做的決定,後果,也全部由我來替她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