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輪迴中浮沉着,人宛如飛翔的鳥,卻不知道該停落在何處。
辛鐵石忽然醒了過來,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就醒了過來了。
他做了個很長的夢,夢到了很多很多的人,若華,神醫,荀無咎,九華老人,靈鈞,全都在他的夢中出現。
夢中仍如現實一樣,充滿了殺戮苦難。江玉樓與若華交疊在他面前浮現着,時而深顰淺笑,時而披髮浴血。但兩個人都彷彿是不可觸摸的影子,無論他怎麼追逐,都離得那麼近又那麼遠。
他的痛苦宛如烈火燒灼着虛弱的身軀。
然後他忽然就醒了過來。
他垂頭坐着,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明白這只是個夢而已。一絲苦笑爬上了他的面頰,就算是夢又怎樣?現實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沉重的疲倦感襲上心頭,他想躺下來,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就這樣靜靜地躺着,哪管生死成毀。
但他不能,他知道他的生命中,又多了一個尋覓的對象:江玉樓。
他知道那懸崖很高,下面都是棱嶒的巨石,何況還有着魔的荀無咎,江玉樓能生還的機會微乎其微,但他仍要去尋找她,因爲他的生命已經沒有了別的意義。若華,江玉樓,每個人他都欠了很多很多,終這一生,都無法償還完。
他慢慢站起來,長嘆了一口氣。他已決定,找到若華之後,將她送上九華山,讓她長伴自己的師父。
然後,他就去尋找江玉樓,尋到的是骨,他就與她一起埋骨;尋到的要是人,他就與她終生廝守。
這想法讓他的心稍微寬了寬。
他打量了一下週圍。這是座山,荒山。
山上覆蓋了厚厚的積雪,隱約可見山上極爲貧瘠,幾乎看不到樹木。雄鷹在極高的天上飛着,不時發出一聲嘹亮的鷹唳。慘淡的日光下,山中一片雪白。這裡荒涼,寂靜,閉塞,偏僻。
辛鐵石不禁有些驚訝。他想不到一夢醒來,怎會到了如此陌生之處。
在他昏迷過去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神醫又去了哪裡?
他活動了一下筋骨,感覺體內真氣已能自由運轉,斷臂傷勢並沒有惡化,御風訣仍能逆着這股寒風施展出來,不禁放心了許多。
四顧茫茫,積雪羣山連綿,也不知能不能走出去。辛鐵石躊躇了片刻,粗略辨識了方向,向南行去。
九華當在東南。
山中積雪極厚,且極爲冰寒,山高風大,吹面如鐵,山勢陡峭,幾乎無法行走。辛鐵石越走心越沉,他身上沒有行李乾糧,眼見山荒地貧,只怕還未走出這座高山,就已生生餓死。
突然,一道極亮的劍光沖天而起,高飛的雄鷹一聲慘叫,被這道劍光將頭顱生生斬去,一頭栽了下來。
辛鐵石一驚,就在這瞬息之間,他已看清,這道劍光乃是一柄圓月般的彎刃,就憑着這一飛數十丈,劍斬飛鷹的一式,此人的武功就絕不在他之下!但有人總是好的,至少可以問清道路,免得像現在這樣瞎撞。辛鐵石精神一振,向着劍光落下之處奔去。
那是一個巨大的山坳,寒風吹到此處,被山石擋住了,山坳中暖和了許多,甚至生長了一大片茂密的樹林。辛鐵石絕沒想到,竟會看到這麼多人。
一人盤膝坐在地上,一雙鷹般的眼睛緊緊盯着高空盤旋的雄鷹,一隻鷹俯衝得稍微低了些,他的手便迅速擡起,雪亮的劍光再度破空而上,只一斬,雄鷹便斷頭而墜。他身邊另一人手一張,他手心中彷彿有一股極大的吸力,鷹屍自動向他飛來。他伸手接着鷹屍,便丟給另一人。這人右手墨如玄冰,在鷹頭斷處輕輕一擦,噴涌的鮮血立即凍住,他的手慢慢撫過鷹身,那隻鷹竟在片刻之間,周身覆滿冰霜,被他扔進了一隻裝滿冰雪的箱子裡。
辛鐵石更驚,這手九天翔舞的劍術,擒龍控鶴的掌力,凝雪化冰的內息,就算在中原武林,也極爲罕見,不想這三人隨手就施展出來,而且只是爲了殺一隻鷹!
他心中驚異,腳步不禁慢了下來。突然,身旁傳來一陣叮叮之聲,他急忙轉頭,就見一人手握巨錘,一錘錘向岩石上擊去。錘雖巨,那人內力更是了得,幾錘下去,巨石便裂開,碎成兩尺多的一片片。另一人一掌掀起一片,遠遠拋出。那石頭彷彿長了眼睛般,整整齊齊地摞在了一起,就算是積年的工匠來擺,也擺不那麼整齊。
此外還有人用掌伐木,有人用指力將大片泥土生生挖出,無一人顯露的不是深湛的武功,但他們的年紀卻都極小,最年長的也不過十七八歲而已。他們無論在做什麼,都極爲專心,絕沒人向辛鐵石望一眼,更沒人留意到辛鐵石的驚訝。
辛鐵石已不僅僅是驚訝,而是震驚。
九華山弟子爲武林翹楚,每一個弟子都是人中龍鳳,武功超凡脫俗,江湖聞名。但這裡的每位少年,武功都絕不比辛鐵石師兄弟差多少!
這豈能不令辛鐵石動容?
更令辛鐵石大惑不解的是,這些人並不是在修煉武功,殺鷹的就是爲了殺鷹,採石的就是爲了採石,伐木的就是爲了伐木。他們絕世的武功,彷彿就是爲這些勞役而修煉的。
突然,他看到一位老嫗手裡提着滿滿的兩大桶雪水,踉踉蹌蹌地向這邊走了過來。那老嫗實在太老了,而水桶又實在太大,老嫗苦苦掙扎着,每一步都幾乎要滑倒在地。那些人殺鷹的殺鷹,斬石的斬石,竟似都未看到一般。辛鐵石心中大爲不忍,就在老嫗踩在一塊碎石上,身子幾乎跌倒時,他衝了上去,將老嫗扶住。
他伸手接過水桶,想幫她一下。那老嫗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拼命奪過捅來,逃也似地提桶衝了出去。彷彿辛鐵石要搶她的性命一般!
辛鐵石怔住了,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明白老嫗爲何這麼怕自己。突然,頭頂一個聲音悠悠傳了下來:“你一定覺得奇怪,是不是?”
辛鐵石擡頭,就見一個少年躺在樹上,那樹很細,枝條就跟手指一樣粗,但少年躺着,卻似很舒服,樹枝一動都不動。他臉上帶着一個青銅的面具,青森森的,看不見面目。
辛鐵石道:“我只是想幫她提一下水,哪知……”
青面少年淡淡道:“因爲她若是接受了你的幫助,那就證明她已不能養活自己,那她就必須要死。”
辛鐵石身子一震,脫口道:“死?”
少年道:“你一路行來,當然知道這裡極爲貧瘠,普通的人費盡全部心力,也不過僅僅能養活自己。所以,不能勞作的人,就只有死。”
辛鐵石道:“就沒有人……沒有人願意分她一點食物?”
少年道:“當然有,只要你有足夠的食物。但能夠分她多少?每個人都有要養的人,那個使劍的,他拼力殺鷹,能夠養活五人,除了他的三個家人,他還可以多賙濟一位老人;那個斬石的,他能養活三人,但他卻有四個兄弟,全都幼小,只能飢一頓飽一頓。一份力氣,掙一份食物,能夠勞作,便有飯吃。在這裡,非常公平,若是不能勞作了,又沒有人肯養,那就只能死。因爲這裡絕沒有多餘的食物。喬嫲嫲的兒子女兒全都死了,她若是不能養活自己,她就只能死。”
他說到死的時候,語音平穩之極,絕沒有絲毫的波動。他看着眼前的人,看着他們在艱苦地勞作着,眼神也沒有絲毫的悲憫,同情。
這座被冰雪充滿的大山中,本就沒有同情。
只因他們早就接受了這裡的荒寒,貧瘠。
他們的血,早就已冷。
辛鐵石無言,良久道:“那爲什麼不走出去呢?山外面多的是食物,以這些人的武功,可以輕鬆養活幾百人的!”
那少年擡起頭,望着遠方,悠悠道:“是啊,爲什麼不走出去呢?我也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他突然笑了笑,問辛鐵石道:“你不覺得奇怪麼,爲什麼我就可以不用勞作,而且似乎還過得比他們都好呢?”
這的確是個奇怪的問題,辛鐵石本也想問的!
青面少年淡淡道:“他們每個人都將勞作所得分我十分之一,讓我不勞而獲,就是因爲他們相信,我能夠想出走出出去的答案!”
辛鐵石皺起了眉頭。
他不明白,這個答案有什麼特異之處。雖然冰雪封山,走出去有些艱難,但以這些人的武功,選擇春暖花開、冰消雪融之時,當能夠越過層層山嶺。
難道這座雪山,竟非人力所能越?
青面少年看透了他的心,淡淡道:“你想不想知道答案?”
辛鐵石當然想,因爲他必須要走出去。
只有越過這座山,他才能回到九華山,尋找若華與江玉樓。
那是他的宿命,他不斷尋找着的宿命。他無法逃避,也無法忘記。
他點了點頭。青面少年道:“這十數年來,只有一個人能夠自由出入這座山,我苦思走出山去的答案,也是受了這個人的啓迪。”
能夠自由出入這座山?
辛鐵石精神一長。
青面少年淡淡道:“你想見他?”
辛鐵石急忙點頭。他的確想見!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都要求這個人帶他出去,他一定要回九華山!
青面少年伸出手指,向辛鐵石的身後一指。
辛鐵石急忙回頭。
他再也沒想到,竟會見到這個人!
還劍山莊莊主謝鉞。
淡如遠山,青衫落落的謝鉞。
難道謝鉞就是能夠自由出入本山的人?謝鉞又怎會在此出現?
謝鉞背後,沉靜地站着一個人,他就彷彿是一座高山,巍峨而不可攀,他又彷彿是長空,覆蓋在所有人之上。他的一雙眸子如火如焰,彷彿欲焚萬物而舞。
辛鐵石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此人正是九華山上人人聞風喪膽的魔教教主!
辛鐵石更是一驚,謝鉞怎會跟魔教教主在一起?
難道……
謝鉞彷彿知道他想的是什麼,淡淡道:“你想的沒錯,我正是魔教中人。”他隨手指了指,道:“你看到的這些人,都是魔教教徒。”
辛鐵石吃驚之極,忍不住道:“你……”
他想不通,任何人都想不通,還劍山莊莊主乃是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聲望地位絕不亞於任何一派掌門,就連武林宗主九華老人,每次見了謝鉞也是分庭抗禮,江湖中人,誰提起謝鉞來,不是肅然起敬?
這樣一個淡如遠山之人,又怎會是魔教中人?
謝鉞淡淡道:“我不但是魔教中人,而且是真正的魔教教主!”
辛鐵石駭然,謝鉞怎會是魔教教主?
那旁邊那位呢?難道江湖傳言,都是錯的麼?
謝鉞笑了笑,道:“雲荊天確實是魔教教主,但他爲了挑戰於長空,硬行修煉天魔功,在破天欲關時,走火入魔,失去了心智。他在入關之前就意識到自己極有可能失敗,便將教主之位傳給了我。現在……”
他看着雲荊天,目中有一絲哀傷:“現在他腦已殘毀,只知道聽我命令行事,雖然武功已屆天魔境界,但卻無疑一具行屍走肉。”說着,深深嘆息了一聲。
辛鐵石心中並無正邪之見,否則也不會與江玉樓相交如此之深。但正道魔教交鋒數十年,他又是九華老人弟子,內心深處,總是以魔教爲邪道。
何況天下千千萬萬人都可入魔教,只有謝鉞不能!
因爲謝鉞乃是正道核心,是深知正道所有秘密的七位掌門之一。
——謝鉞若入魔教,則正道傾覆在即。
——九華秘窟中丟失的《正道詳錄》,是否便是謝鉞盜走的呢?當時他也在場,必定有盜書的機會!
辛鐵石冷冷看了謝鉞一眼,怒道:“謝莊主,人人敬你是當世大俠,但想不到你竟爲魔所誘,你……”
唰的一聲,青陽劍出鞘,辛鐵石朗聲道:“辛某自知深入虎穴,只有拼了這條命周旋到底。謝莊主,請了!”
他一直稱謝鉞爲“謝莊主”而非“謝教主”,便是盼着他尚有一絲悔悟之心,幡然改過。
哪知謝鉞淡淡一笑,絲毫不看他手中長劍一眼,道:“二十年前,我同你一樣,深諳正道魔教之別,發誓與魔教誓不兩立。我的血比你還要熱,竟然單人獨劍,殺入此處。但當我見到他們的境遇時,我放下了手中長劍。你可知道,這裡便是魔教總壇?”
辛鐵石心中一震,這裡便是西崑崙山麼?
傳說西崑崙山上有大光明,乃是西方聖山,只不過被魔教盤踞,中原之人很少踏足。魔教殘忍兇惡,盤踞山上,無惡不作,這是辛鐵石自小聽慣的。
但他卻沒有想到,真正的西崑崙山,竟是如此的荒寒、貧瘠。
謝鉞淡淡道:“你又可知,魔教教徒,已僅僅只剩下了七百五十二人。”
辛鐵石心中又是一震。
西崑崙山上高手如雲,人多勢衆,就算武林正道傾巢而出,也未必能贏的了,是以多年以來,武林正道與魔教大小爭鬥不斷,卻從不敢攻入魔教的根本重地西崑崙山。
但這座山中,竟只有七百五十二人!
江湖中超過千人的大派,不下於十個。武當、少林等派,弟子數目更是超過三千。
但令武林中人聞風喪膽的魔教,卻只有七百五十二人。
辛鐵石雖未見過,可也想見,這七百五十二人中,又一大半是老弱病殘,剩餘的還有一半是女人,少壯中年人,尚不足兩百人。
這兩百人,就天天在這裡斬鷹,裂石,伐木,擔水。
他們的武功,只是爲了獲取食物、溫暖。他們不再爲了爭殺,而僅僅爲了生存。
他們爲什麼不走出去?
謝鉞輕輕嘆息:“你還記得那本《正道詳錄》麼?九華老人說的不錯,那裡面記載着正道這幾十年來積蓄的力量,幾乎是正道最強的武器。但這些武器,卻被布在西崑崙山周圍,保證魔教之人絕不會踏出西崑崙山一步!”
他笑了笑,道:“他們生恐魔教出山,便會覆滅整個武林,因此,他們寧願將我們全都困死在這座山中,他們絕不給我們絲毫的活路!”
謝鉞雙目擡起,精光暴射:“我們,難道就不是人麼?”
他伸出手,指着那些全神貫注勞作的人,指着艱難提水、幾乎摔倒卻仍然在掙扎着的老嫗:“這些,難道就不是人麼?難道他們就該死?”
辛鐵石心又是一震!
謝鉞緊緊盯着他,目中神光漸漸收縮。“所以,我留下來,我不願再做還劍山莊的莊主,我要跟他們一起,走出這座山!”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魔教,只有受苦的人。”
“沒有人天生就要受苦,絕沒有人!”
辛鐵石無言。
他忽然有些明白謝鉞,因爲他的心中本就沒有正道魔教的分別。
謝鉞道:“我這些年來,雖身爲魔教教主,卻從未泄漏過正道的機密,我相信,總有一天,魔教能走出這座山,卻不是爲了復仇、殺戮,而是爲了不再受苦。”
他仰望着這座覆蓋滿冰雪的山,緩緩道:“我只希望,再沒有人被困在這座山中,無論他是正道,還是魔教。”
辛鐵石動容。
那是怎樣的心懷?那又是怎樣的慈悲?
會有這樣的一天麼?
正道魔教,能夠不再爭殺,不再有人被逼入西崑崙山,永遠受苦麼?
謝鉞道:“我不希望你能認同我,我只希望你能看到他們受的苦。”他的目光投向一羣勞作着的,臉上還帶着稚氣的少年:“他們雖爲魔教中人,但卻只是孩子。”
“孩子”這個詞,讓辛鐵石的心有些刺痛。是的,他們只是孩子,他們的臉上並沒有兇殘、狠厲,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從未見過正道中人的面,更談不上殺戮。
他們怎會該死、該受苦?
謝鉞道:“走吧,我帶你去見一物,絕對會讓你驚訝的一物!”
他的面容極爲鄭重,什麼東西竟能讓謝鉞如此看重?
山坳背後,是一個小小的村落,一見到有人來,好多人都移目觀看,臉上露出驚訝之色,顯然,這裡很久沒人來了。
謝鉞的笑容有些哀傷:“相信麼?這就是魔教總壇!”
辛鐵石再度震驚了,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極爲破舊,滿臉菜色,周圍房屋簡陋,比中原山村還要敝舊。
這裡居然就是魔教的總壇!
比起少林寺的莊嚴,武當派的恢弘,這裡有的,只是貧寒——不是說魔教極具霸氣麼?這霸氣又何在?
辛鐵石無言!
他跟在謝鉞的背後,甚至不敢去看那些人。他竟然與這些人爲敵!
他們走進了村中最大的茅屋,那是村中唯一能夠說得上莊嚴的地方,房子極大,裡面卻簡陋之極,只有兩溜擺開的十三張椅子。在大廳的正中央,懸着一塊巨大的冰塊,冰的裡面,是兩具屍體。
辛鐵石纔看了一眼,就矍然大驚!
這兩具屍體每一具他都見過,一具是在九華靈堂的棺材中,而另一具,則是在夭桃的屋子裡。
兩具屍體的眉目長得極爲相似,就連衣衫也一模一樣。
難道竟然有兩個夭桃?
辛鐵石緊緊皺起了眉頭。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棺木中看到了夭桃,爲什麼還會在她的房間裡再度見到她!
但怎會有兩個夭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