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鐵石在山路上慢慢行走,失魂落魄,不知道自己該走向何方。
所有的線索都在他找到的時候嘎然折斷,斷得他茫然無助,斷得他決滅了希望。
若華就彷彿是天際的浮雲,他能夠看到,卻永遠都無法觸摸。
他的心陣陣絞痛。
突然,一絲悠悠的嘆息聲在他的耳際響起,辛鐵石身子一震,他大叫道:“若華!”
他瘋狂般四處張望着,突然發足向黑夜中奔去。
璇兒奔上去要阻住他,忽然,微風颯然,兩個高瘦的身影在她面前出現,兩隻枯瘦的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
哼與哈的聲音平靜:“該回去了,你的母親在找你。”
璇兒急道:“不!我不能回去,我要找到他!”
哼嘆息道:“你能幫他一時,又能幫他一世麼?”
哈道:“走吧,各有因緣莫羨人。”
說着,兩人身形化成淡煙,將璇兒捲起,卷向茫茫空寂。
璇兒大叫道:“我不走!我不走!”
但她又豈能強得過哼哈兩位高手?
聲音越來越遠,終至於消失不見了。
這個古靈精怪的少女,突然而來,又突然而去。彷彿一個偶然邂逅的夢,偶然走入的傳奇。
但,又有誰能忘記她?
山林中,淡淡金光一閃,也追了過去。
那又是一段別樣的傳說了。
在世間,總會流傳着很多傳說。
如七道彩虹,如絕情之蠱,如苗疆聖母,如崑崙魔山。
有的太過離奇,有的太過詭異,有的太過悲傷。
所以,大家只是姑妄聽之,只在茶餘飯後,將這些傳說一傳再傳,一講再講。那些多年前的悲傷與慘烈就這樣萬口傳頌,被一次次笑着咀嚼,直到成了渣滓。
卻沒有一個人相信,這些悲傷都曾真實的發生過。
但偶然一天,你會發現,原來所有的傳說,都是真的。
誓言與背叛、愛戀與仇恨、歡樂與悲傷,都如同璇兒的秘寶一樣,一件件被從傳說的巨大行囊中掣出,拂去了多年的塵埃,顯形於世,可以觸摸。
衆人才發現,原來自己拋棄的渣子裡,沉澱着一個個悲傷的記憶。
曾經那麼的撕心裂肺,刻骨銘心,卻在萬口傳頌中,漸漸淡漠、灰飛煙滅。
人人都在講述着別人的故事,用一次次嘆息、傷感將這些故事沖淡。
將記憶化爲故事,故事化爲傳說。
卻不知道,在多年以後,又有誰在說着你的傳說?
辛鐵石身上也不知怎地生出了一股強悍的力量,轉眼間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若華就在附近!
他要找到她,這三生的夢,一世的追尋!
他沒有心思想到自己的冤屈,正道的未來,他只是要找到若華,看她一眼,只要她是平安的,就算他被千刀萬剮,受萬世唾罵又如何?
若華!若華!
恍惚之間,他彷彿看到若華正盈盈微笑着站在前面的不遠處,她的眉眼之間,脫略了那水一般的憂鬱,恢復爲幾年前,他們還在山村中的調皮與靈秀。
他知道,她在等着他。辛鐵石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猛地搶了上去:“若華!”
他的心因狂喜而嗚咽。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一抹刀光。
刀光如月,卻又滿含深情。
他所有的念,所有的怨,所有的悲,所有的癡全都被刀光映照出,宛如靜靜飛動的鳥,一隻只排開,在刀光中清晰地閃現。
它們悠悠飛動着,飛在辛鐵石的心中,也飛在那遼闊無極的天上。
刀光宛如情人的眸子,沁入辛鐵石的心。
辛鐵石的憂慮與瘋狂忽然完全消解,只留下淡淡的平靜與喜悅。
一個溫和到能包容他所有痛苦的聲音響起:“你會見到所愛的人。”
那彷彿是來自仙人的許諾,讓辛鐵石無比地信任。
他嘆了口氣,被心中迸透出的刀光圍住,從這個世界脫離,不再帶絲毫的痛苦。
但在天行劍看來,荀無咎只是遙遙地對着辛鐵石揮了一刀而已。
謝鉞的掌中滲出了汗水,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沒有這麼緊張了。是少年時獨闖天羅教總壇,還是他初登還劍山莊莊主之位時?
無論怎麼算,他的武功都絕對可以排在天下前十中,但對於這個豪邁狂放的聲音,他卻一點把握都沒有。因爲他曾慘敗過。
當年他一劍一人,獨闖天羅教,連創三大長老,意氣風發之時,卻被此人一招擒下。三年後他與九華老人聯袂再入天羅教,竟被此人設下一道奇陣,困了三天三夜。後來九華老人以卓絕見識與絕世神功將陣法生生逆轉,破陣而出,令天羅教膽寒,但謝鉞知道,自己敗了。
所以,他知道,這一輩子,有兩個人,他永遠無法企及。一個是九華老人,而另一個,就是這個人。
他們都是飛翔於九天之上的神龍,本就不是他這樣的凡人所能夠比擬的。所以他心甘情願地犧牲,犧牲自己,犧牲星烈長老。
但現在,他再度孤身面對這個人。
魔教教主。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自從他做了教主之後,也沒有人再提上代教主。
因爲他武功無敵,因爲他豪氣過人。
謝鉞緊緊握着手中的劍,他的勇氣在漸漸喪失。
但那聲音響過之後,就再也不聞了,竟宛如從夜色中來,又已消失在濃濃夜色中。
這更令謝鉞恐懼,未知的永遠比已知的可怕,尤其是面對如此強絕的敵手時。
忽然,謝鉞眼前閃過一道亮光。
大地本一片蒼茫,此時卻被這道光照亮。
這道光如天初曙、日初旭,帶着溫和,帶着光明而來,照亮了世間萬物,接着照亮了謝鉞的心。
謝鉞不由得微笑。
半生肝膽豪情,立即都上心頭來。
誰沒有狂歌仗劍的歲月?
誰沒有兒女呢喃的柔情?
但謝鉞多的是江湖之義、天下之責。
因爲他是還劍山莊的莊主,也因爲他是武功絕代的高手。
但誰又知道這些榮耀背後的犧牲?
那些犧牲,都是淚。有的是情,有的是痛。每滴淚,卻都積在謝鉞的心底,將他的心冰封住。
誰知道他刺向星烈的一劍,是多麼沉重?
他又是負了多大的傷痛,才能將這一劍刺得一穩如斯?
謝鉞從未將這些事向任何人說過,因爲他不敢觸動它們,生恐一旦觸動,他的心便會破冰而出,毀掉他辛苦矜持的一切。
但現在,他的心忽然輕鬆了。
在這道光芒中,他不需要再痛苦地忍耐,所有封住他的心的淚,都可以盡情揮灑,如風如月。
只因他忽然明白,沒有一顆心能夠封住。
也只因那道光的溫暖,讓他無比信賴,他所有的痛苦,都在光的照耀下化解,變成一滴相思淚,從他瘦削蒼健的臉頰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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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上眼睛,任由淚水滴落,任由光芒將自己吞沒。
他不想做任何抵抗,無論這道光芒要將他帶到何方。
就算是另一個世界又怎樣?
但在靈均他們看來,荀無咎只是遙遙地對着謝鉞揮了一刀而已。
天下英雄。
荀無咎靜靜地看着謝鉞,星烈,辛鐵石。
他們全都面上帶着滿足的微笑,靜靜地看着荀無咎。但他們的目光卻絲毫都不轉動,那微笑彷彿刀斧雕刻在他們面頰上的一般,在這蕭蕭夜色中,透露出陰森的詭秘。
荀無咎用纖長的手指,輕輕釦擊着刀鋒。
斷刀仍是那把斷刀,荀無咎卻不再是那個荀無咎。
他的眉心處似乎有一隻眼睛,能夠清楚地看到謝鉞、星烈、辛鐵石等人的情、怨、孽。他只需動一動手指,就可以將他們的情怨孽勾動,混亂他們的心智,讓他們俯首帖耳惟命是從。
無論他們的武功有多高絕都一樣。
這是否就是情蠱的可怕之處?
荀無咎靜靜地笑了。
這是生殺予奪的無上權力。
現在,這權力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他要用這份權力,讓這個世界改變,讓有情人盡成眷屬。
誰說相思是苦?誰說正義道義就比愛還要重要?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這世界不需要太多的道德、義理,只需要一個準則:
情。
只要有情人,便可成眷屬。
只要情爲真,任何人都不能阻!
等江玉樓醒來時,她便會看到這個完美的世界。
她會看到師父星烈長老的幸福,也會看到自己的幸福。因爲那時她將會全心全意地愛着這一切的締造者——荀無咎。
她一定會同意荀無咎的理念,用情蠱的力量,將這個世界逆造成有情人的極樂樂土。
那時,她將永遠永遠,從心底愛着他。
無論他武功全廢,手腳殘缺,面目猙獰,全身傷病。
——當我武功無敵,風華若神,天下人頂禮膜拜之時,我的心只爲你停留。
——當我殘疾垂死,醜陋蒼老,天下人棄如蔽履之時,你將永遠愛我。
這便是情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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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無咎嘴角挑起一縷微笑,這讓他的臉宛如明月一般動人。他輕輕揮了揮刀,那溫和的光芒飛了出去,宛如精靈般,撲入了沉睡者的情懷。
星烈長老倏然醒了過來。她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她面前的謝鉞!
她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想起了謝鉞的那一劍,那卓絕堅定斬向她心房的一劍。
她的心碎了。
她嗚咽着向謝鉞張開了雙臂,寧願死在他的劍下。
但謝鉞並沒有出劍,他只是輕輕地,柔柔地看着她:“你爲什麼這麼做?”
星烈悽聲道:“你殺了我吧,我寧願死在你的劍下,也不願再受這份苦!”
她發出一聲尖長的厲嘯,向謝鉞奔去。就算謝鉞一劍洞穿了她的胸膛,她也要撲到他懷中,用她的熱血緊緊包裹住他,流進他的血中。
但謝鉞並沒有動,他任由星烈緊緊地抱住他。
星烈滿臉驚愕,欣喜的聲音有些顫抖:“回來好麼?你看,我們的玉兒也長大了,你看到她一定會歡喜。”
謝鉞臉色複雜,默然良久,嘆道:“你可知道,玉兒在出生的第一天,就被我抱回來了。而且……而且我們的玉兒是個男孩。”
他的臉上顯出了一絲笑容:“你也不想想,我們多大了,我們的玉兒又怎會是個十七八的小姑娘?”
星烈臉上忽然又顯出了一陣瘋狂之意:“不!不!玉兒一直在我身邊,我教她武功,撫養她成人,她對我很好!”
謝鉞輕輕擁住她,良久,慢慢道:“那自然是的。”
他的笑容輕輕淡淡的,卻正是星烈最喜歡的那種。
他沒有告訴她,他們的玉兒,早就死在與魔教對決中。他也沒告訴她,江玉樓不過是她從江邊揀來的棄嬰。
那時,他就遠遠地站着,看着她的深情,看着她的瘋狂,看着她的無助。
他本會一直都遠遠看着,絕不會再向星烈說一個字,見一面,但現在,他不再拒絕,不再惶恐。
這一刻,他只想抱住這暌違十幾年的軀體,感受那彷彿前生昨世的溫暖。
這一刻,江湖的一切,都是那麼遙遠。也許是星烈的愛實在太過深沉而瘋狂,讓他暫時拋開了一切。謝鉞輕輕嘆了口氣,他似乎覺得有些不妥,但四周的夜色是那麼深沉,用盡了他的目力,也看不到絲毫的景色。
在這夜色包裹中,他的情是那麼熾烈,燒灼了他的理智。
世事如此之苦,何妨沉淪?
他也用力地擁住了星烈!
辛鐵石茫然地在天地間走着,天地虛瞑,辛鐵石一面走,一面喃喃道:“若華,你在哪裡?”
江玉樓就站在他身邊,她看着他,但他卻恍如不覺,只是一聲一聲淒厲地呼着:“若華,你在哪裡?”
他抓住江玉樓,他的目光熾烈,但江玉樓卻有種錯覺,他並沒有看着自己。他透過自己,看到了無盡的虛空。
辛鐵石使勁地問她:“你見過若華沒有?”
江玉樓心中苦澀,辛鐵石的面容是那麼癡狂,看上去竟有些熟悉。
——那是師父星烈長老常有的表情,那是用情至深的表現。
這樣的一顆心,又如何能容下外物?
江玉樓的目光也漸漸遼遠起來,她看着辛鐵石,卻彷彿看到了九華山外那無盡的虛空。那虛空中有自己的思念,有她這麼多年的情,但就彷彿是天上的雲,轉瞬就會被風吹散。
她淡淡地笑了。
相思是苦。
最苦的是對面相思。
當她泛舟江湖,貂裘換酒,桃林染花,秋山採菊時,她曾伴着這個人,他何嘗知道她的對面相思?
當她爲他而重傷,爲他以魔教身份闖入正道重地時,他何嘗知道她的對面相思。
她的情也是熱的,卻遲早有一天,會燒成灰,燒成燼,燒成冰冷的一滴淚。
只是師傅星烈還可瘋狂,她又能如何?
江玉樓笑容清空悠淡,狐裘飄風,宛如當年逆水行波時,她指點山川景物時的清華。
誰又解這之中的傷心?
她輕輕握住辛鐵石的手,道:“放心吧,你一定會找到她的!”
辛鐵石精神一振,狂喜道:“真的麼?”
江玉樓輕輕點頭,感受到辛鐵石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她看到了辛鐵石目中那真摯的光。
他始終還是將自己當成是朋友。
所以江玉樓淡淡微笑。
荀無咎也在笑。
他的笑滿意而苦澀。
他知道,他的計劃進行得非常完美,他做到了他想做的所有的事。
他無法看着星烈受情火的煎熬而不得解脫,所以,他要讓謝鉞改變,要謝鉞忘掉他堅持的,任情行事。看着星烈滿足而大哭的臉,他忽然有種解脫般的幸福。
他對辛鐵石也很滿意,中了情蠱之刀後,辛鐵石的心中只有若華,這樣江玉樓就會明白,辛鐵石只是將她當成是朋友而已。
只是江玉樓與辛鐵石緊緊握住的手,讓他的心覺得灼痛。但他隨即釋懷,只要情蠱的力量在,遲早有一天,這雙手會放開的。
他有足夠的信心。
荀無咎的目光倏然擡起,白玉般的臉上笑容透出驚心動魄的魅惑。
一道人影慢慢從暗影中走出。
那是個女人,一個紫衣的女人。
荀無咎認識她,也知道,她就是江湖上聞名的閻王神醫。
他知道神醫想來救辛鐵石,他冷笑,因爲他深信,沒人能從他手上救走任何人!
淡淡地,神醫看着他,他也冷冷地看着神醫。
他臉上的魅惑越來越濃,他的笑容宛如出世的神明,在夜色中綻放,操縱世人的每一分愛,每一分情,每一分癡。
神醫忽然跪了下來。
她的聲音中盡是恭謹:“我從本命元蠱中感受到,你已修煉成情蠱,成爲凡世情慾之主。我來祈求您的恩賜,讓我也完成一段孽緣宿債。”
荀無咎淡淡:“你求什麼?”
神醫道:“我求他。”
她纖纖的手指指處,正是天行劍。
天行劍一聲怪叫,道:“瘋婆子,你還想害我?”
神醫冷冷道:“我只想要他兌現當年的誓言,當年在神魔洞中許下、卻被他逃脫掉的誓言!”
荀無咎盯着天行劍:“你爲什麼要逃脫?”
天行劍臉色陡變:“不……你不要聽她胡說!”
他的話還沒完,就見刀光閃了一閃。
天行劍一聲慘叫,他自然知道情蠱之刀有多可怕,他比任何人都知道!
他清楚地知道,修煉情蠱有多痛苦,《神魔録》中記載,自古以來修煉情蠱者共有二十三人,每一人都是驚才絕豔曠絕天下之人,但卻只有情魔碧城一人修煉成功,其餘二十二人全都死在情蠱誕育時的非人痛苦中。
那痛苦會讓人瘋狂,最終毀滅自己。
荀無咎能夠活下來,那只是因爲他早就在對江玉樓的愛中瘋狂。
他雖看上去沉靜又溫和。能讓每一個與他對視的人,回憶起生命中最溫暖、最刻骨的一段深情,而後虔誠的拜服在他腳下。
他就宛如播撒愛意與溫暖的神明,如此完美,如此溫存,渾然不似凡塵中人。
只有這些天來緊緊跟隨着他的天行劍卻知道,荀無咎究竟有多瘋狂。
他越是沉靜,便越是瘋狂;越是瘋狂,便越是沉靜。
但這瘋狂卻是力量,攜情蠱之威、無可抗拒的力量。
天行劍知道,自己絕對無法抵擋這種力量!
刀光宛如明月,靜靜地懸浮在大塊之上,卻忽然就照進了他的心底。天行劍就覺一陣恍惚,他的情、他的孽、他的冤、他的怨,忽然就朦朧了起來,他知道,情蠱正在侵入他的心神,接管他所有的感情。
他決不能任人宰割!所以,他奮力掙扎着,狂呼道:“我知道,你不是紅雲聖母,儘管你能驅使紅雲火蟊,但你仍然不是紅雲聖母!紅雲聖母沒有你那麼年輕!也沒有你那麼漂亮!”
他喘息着,幾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與情蠱之力的抵抗上:“你不知道,她修煉蠱物,全身都佈滿了膿包,每個膿包中都是一隻上古毒蠱,你只要同她呆上一天,你就會明白這是種什麼樣的折磨了!但她卻讓我片刻都不能離開她,她要我也喜歡這些毒蠱!”
他瘋狂地大笑了起來,但他的臉色卻極度地扭曲,眼神中佈滿了恐懼。
因爲他知道,陷在情蠱之力下,人的七情六慾都被無限地擴大了,尤其是回憶,更會清晰淋漓地彰現在面前,所有遺忘的都會記起,所有拒絕的都會迴應。他笑得越是大聲,情蠱侵入便越是深邃。他很想不笑,但卻控制不了自己。
神醫輕嘆道:“你還記得麼?當初你被仇家追殺,逃到苗疆神魔洞中,是我出手將你的仇人殺了個乾乾淨淨。我命你走,你卻說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要生生世世報答於我。那時我年幼無知,就相信了你的話,將你收爲神奴。就在我接位爲聖母的盛典上,苗疆千魍峒的苗人不服,暗算於我,是你撲上去將我救下。我們苗人的規矩,是要爲救命恩人做一輩子的奴僕的,我救過你,你救過我,那我們不都是對方的奴僕麼?在照顧你的傷勢的時候,你不住口地說我美麗,善良,我的心也就惶惑了。那天你抓住我的手,說我要不嫁給你,你就會相思而死,我一時沒把持住,就答應了你……”
她幽幽嘆息着,神情繾綣。
情蠱的光芒也同樣照入了她的心中,不同的是,她是心甘情願、毫不掙扎地接受,甚至,是她在引導情蠱進入她的記憶深處:“後來你我伉儷攜手,共同打開了神魔秘藏,你助我修成了萬蠱神劫,統御苗疆七十二峒,我是聖母,你就是聖王。峒中大小部屬,不但不疑忌你是漢人,反而交口說你是萬蠱神魔特地降下助我的使者。特別是我最小的妹妹,更是天天纏着我,讓我將我們倆的傳奇給她聽。我常常對她說,哪有什麼傳奇?有的只是情與恨而已。她不信,她總說傳奇就是傳奇,是上天演好的故事,特地感動世人的。她還說我們兩人的傳奇必定會有個與衆不同的結局,那將出於所有傳奇之上,再無人能及……”
她臉上露出溫和的微笑,完全沉浸在這柔柔訴說的幸福中了。
天行劍卻越聽越驚:“我……我記起來了,你不是紅雲聖母,你是紅雲的七妹妹,紅雨!”
神醫臉上微微露出了一抹哀傷:“傳奇總是要有結局的,我們的情與恨,一定會是傳奇,而這傳奇的結局,一定要與衆不同……七妹妹總是執着於傳奇之中,她還說長大了也要有我這樣甜蜜幸福的愛情,也要像我這樣,過着神仙眷屬一般的生活……可惜……”
她所有的哀傷與溫和都化爲了辛涼的嘆息:“可惜你卻是個畜生!你可曾想過,你破滅了一個女孩子對於愛情的憧憬麼?你毀滅了我的傳奇!”
她的眸子陡然狠了起來:“我是紅雲聖母,我們一定要續寫完這個傳奇,就算你是負心人也一樣!”
天行劍茫然了,他也分不清楚眼前的這位神醫,到底是紅雲聖母,還是七妹妹紅雨。他也駭然發現,雖然做了幾年的夫妻,他卻從未了解過紅雲。
也許是因爲這幾年,每一天他都在算計着。
恩情了無記。
往日情事紛至沓來,他甚至能夠感覺到,他的雙腿越來越軟,幾乎就要跪倒在地。而一旦他跪倒,他就只能任由情蠱宰割了!
一縷輕音幽幽地傳來:“我知道你一定會藏着點救命的後手的,再不施展出來,你就永遠沒有施展的機會了!”
他駭然擡目,就見神醫狂烈而辛涼的眸子中,閃耀着一絲冰冷。
——原來她的用意在此!
天行劍忍不住冒出了一身冷汗,但他也顧不得這麼太多,因爲神醫說的不錯,如果他再不施展,就會完全被情蠱操縱,性命懸於他人之手!
他將情蠱傳於荀無咎,本來就藏有私心,想要待情蠱長成之後,劫奪那滴傷心淚。是以他受盡折磨也要追隨着荀無咎。
但現在,若他還不施展,只怕就再也沒有施展的機會了!
然而,情蠱照心,他所有的思想全都在荀無咎的掌握中。
荀無咎冷冷一笑,刀勢揮出。
情蠱駐心,反形七禪之力,荀無咎的功力突飛猛進,一刀橫出,勁氣宛如天城飛降,將天行劍緊緊壓住。天行劍一聲悶哼,幾乎被這一刀壓得七竅流血!
他猛然探手入懷,抓住裝裹情蠱之卵的木盒,使勁一捏!
荀無咎腦中情蠱發出一聲尖嘯,負痛劇跳,荀無咎痛楚長吼,斷刀落地,他抱住頭顱,仰天悲嘯。黑氣騰出,將他全身圍裹住,荀無咎猛然摔倒在地。
天行劍雙腿一彈,迅捷無倫地沒入了黑暗。他原先那傷重欲死的模樣,卻全都是裝出來的!
神醫靜靜地看着他遠去的方向,並沒有追趕,彷彿知道他一定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