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何意?”
“意思就是我沒有解釋。”
“爲什麼不解釋?”
“因爲解釋沒有用。”
“你可知你這麼做的後果?”
“皆大歡喜。”
清冷的月色,清亮的眼眸,清楚地問,清晰地答,清醒而乾脆。
永夜似已無話可說,只是這麼定定地看着依舊一派淡然閒適的風寂,神情複雜。
“世事難料,人生如棋。幾個時辰之前尚是一個無解的死局,幾個時辰之後便因一子而全盤皆活。我剛一看到放在皇上手邊的那塊方帕,着實吃了一驚。因爲,下午我曾經見過莫央用它……”
說到這兒,像是想起了什麼,風寂忽地笑出了聲來:“我說你呀,難道在借花獻佛的時候,沒有告訴她這是你用來擦桶的嗎?你可一定要謝謝我什麼都沒跟她說,否則,依她的小性子,一定會跟你沒完的!”
永夜此刻早已滿是尷尬之色,訕訕地解釋着:“當時也的確是沒提防她這麼一把就拿了去,所以根本沒來得及……此事以後再說,你別轉移話題!”
風寂見已經成功地達到了自己想要捉弄他地目地。於是便心滿意足地連連笑着點頭稱是:
“總之。皇上見我那般驚訝地神態。於是便越發確定了自己心中地猜測。而我見皇上那般不善地面色。於是也便猜到了他心中地想法。既然彼此心照不宣。於是他便沒有問。而我便也沒有說。所以。這件事兒。基本上就這麼被坐實了。”
“……皇上他竟然會全無疑惑麼?”
“當然有啊!據我估計。皇上原先對此事應該是有着三分相信。七分疑惑地。畢竟。他從一開始就認定了你與莫央纔是……”
故意拖長了音調。衝着正無措到不知道該往哪裡看地永夜。意味深長地快速眨了眨眼睛。才接着又道:
“但是。在我順便提了提鳳芒之後。就變成了七分相信。三分疑惑了。反正可以確定。關於我對莫央地那番心意。皇上是信了個差不多有七分地。而莫央嘛……她既然接受了我地饋贈。那就總也不該對我全無心意地是不是?至於。剩餘地那三分……”
風寂淡淡地一笑,其中有無奈,有自嘲,還有着些許的理解與同情:“本來也就是皇上一直會保有,不管說什麼都無法改變的了。”
他越是這樣輕描淡寫,永夜便越是神情凝重,垂首默然少頃,方擡頭直視着若無其事的風寂,沉聲道:“那麼,你所謂的皆大歡喜,指的又是什麼?”
風寂一手在前,一手在後,站立之姿中頗透出了一股志得意滿來:
“這個……你就是明知故問了吧?只一步,便解了五子的互爲犄角之勢,雖各有進退,卻盤活全局。無論怎麼算,都是一着只贏不輸的妙棋,這難道還不夠皆大歡喜麼?”
“只是,這皆大歡喜裡,卻不包括其中那一枚已經退入了死路的棋子,對麼?”
永夜低聲的一句話,聽似平緩無波,實則卻像是內有驚濤駭浪一般,將風寂那仿若永恆不變的笑容一舉擊碎。
豁然轉過身去,背對那雙幽深的黑眸,過了半晌,一個刻意壓抑了情緒的聲音,纔打破了此間令人窒息的沉寂:
“永夜,你應該明白我所說的全局是什麼。術法司的一夕被毀,各種旁門左道的齊聚京城,四處蔓延的瘟疫,莫須有的彈劾,被迫中斷的補裂,遲遲不能進行的渡魂……樁樁件件之間,是否真如表面看似的這般毫無關聯?這個答案你我知道,皇上更加知道。皇上之所以遲遲不動,除了因爲相應的謀劃部署尚未周全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慢慢地迴轉身,風寂的語氣神情已皆恢復常態,只是那淡然而溫潤的笑容裡,似是含上了些許的肅然與沉重:
“就是對你和莫央的忌憚。只要一離開了京城的範圍,你們各自的術法力量便可以再無約束,毫無顧忌地盡情施展。皇上雖然並不修習術法,但也一定很清楚,倘若你二人有朝一日當真做到了心靈相通,一旦聯起手來,當世將再也無人能敵。更遑論她所代表着的那個無人瞭解的神秘家族,以及你背後的……”
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似是不忍再增添永夜眼眸中的悲涼傷痛,與那一絲難以掩飾的憤懣。嘆了口氣,伸出右手,撫在了永夜那瘦削僵硬的肩頭,微微使力向下按了一按:
“雖然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雖然當時的親歷者已幾乎盡皆逝去,但是,那根刺,卻永遠都在。這是你的悲哀,卻更是皇上的悲哀,我想,你一定能夠理解皇上這麼做的用心。”
不待永夜回答,手上的力度又稍稍加了幾分,像是想要將自己的力量渡一些給他:
“皇上應該其實早已有意讓你去調查那瘟疫肆虐一事。畢竟,其蔓延速度,波及範圍,以及匪夷所思的殺傷力,都絕不像只是一般的疫症那麼簡單。而且,疫情最爲集中的那幾個地方,又恰巧是傳說中動物界三王的可能居住地。事關千年一次的渡魂,必定不能再拖下去了。所以,如果我所料不差,皇上下旨讓你和莫央啓程也就是這三兩日之內的事兒了。京城這邊有我看着,你大可放心。”低下頭,苦澀地一笑:“至少……在皇上大婚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
稍稍頓了頓,又正色道:“另外,除了這件事,恐怕還會派你去一趟南疆,因爲,‘盤翼族’反了。”
原本一直在默然傾聽,一言不發的永夜,聞得他的最後一句話頓時大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啓白老將軍呢?”
風寂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攏入了袖中,像是要將自己那幾乎壓抑不住的悲憤也一併收起:“‘七日前起兵,老將軍陣亡,原因不詳,目前情況不詳。’這是皇上剛剛給我看的那道來自南疆的軍報上所寫的全部內容。皇上已經連夜調兵前往增援,按照雙方的兵力對比來看,這場叛亂應該很快就會被鎮壓住。但是據傳,‘盤翼族’的族長擁有極其強大且神秘的術法力量,我擔心,倘若一旦兵敗,他會做出什麼難以估量的事情來。”
永夜的神情裡不知何時已帶上了濃濃的肅殺之氣,語意中也似乎可隱隱聞得金戈之聲。像是在問風寂,也像是在自言自語,更像是在向遠在千里之外的對手所發出的挑戰:
“纔不過短短的十二年而已,就又按捺不住寂寞了嗎?”
“什麼……寂寞?……”
鬆鬆垮垮地披着拖地拖了半截的長袍,迷迷糊糊地揉着朦朧得萬事皆糊的睡眼,搖搖擺擺地邁着虛浮得顛三倒四的腳步,早已經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此地是何地的的莫央,暈頭轉向的一邊無意識地重複着最新飄進耳朵裡的那個聲音,一邊從亭子裡夢遊一般地飄蕩了出來。
努力地睜大眼睛企圖看清楚不遠處正面向自己而立的那兩個模糊人影,一度休眠的大腦反射弧也開始緩慢地重新啓動了。
先是像個就快報廢的機器人似的,把腦袋‘咯咯吱吱’地轉了一百八十度,滿臉茫然地掃視了一下正身處的環境,接着把依然很是散亂的焦距,一點一點地聚集在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的那個人的臉上:“風……寂?……”
“對啊,我是,你認得我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連連點頭,風寂笑得越發燦爛。
一旁的永夜勉強壓抑住了自己此時心中的驚濤駭浪,快步走到依然處在半夢遊狀態的莫央身邊,爲她理了理那件披在外面已經滑落了一半的黑色袍子,也將被她稀裡糊塗踩在腳底的長擺給輕輕地拽了出來。
當焦距轉移到面前這個雖然沉默不語,言行舉止之間卻盡現柔情似水的人身上時,莫央的大腦終於正式宣佈恢復了正常運作。眨眨眼睛,一聲驚呼:
“哎呀,我是不是睡着啦?!”
她這一問,就連永夜也繃不住輕聲地笑了出來,風寂則更是笑得幾乎不顧形象:
“沒錯沒錯,你現在是在做夢,這裡呀是你的夢境,我和他是特地入你夢中,找你聊天來了!”
被別人這樣明目張膽毫無顧忌地取笑,就算再暈菜再魂飛天外,此時也總該反應過來了。莫央撓了撓頭,很是不好意思地乾笑了兩聲:
“也不知怎麼的,好像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我是不是已經睡很久啦?”
“沒有,就一小會兒。”
永夜收回爲她整理長袍的手,旋即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半步,偏頭看了一眼此時與自己並肩而立的風寂:“主要是因爲他去了太久,所以才害得你睡着了。”
聽他這麼一說,莫央覺得實在是太有道理了,立馬一點不帶打頓地就衝着正滿臉竇娥冤的風寂展開了理直氣壯的質問:“說的沒錯!都是你不好,怎麼能去那麼久呢?”
“我今兒個算是明白,什麼叫做雙拳難敵四手了。”風寂又是唉聲又是嘆氣地反問了一句:“可是,你爲什麼一定要在這裡等我呢?”
莫央在他這句話的提醒下,才終於想起來自己之所以等啊等啊的等到睡了過去的原因了,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她纔算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醒了困:“對了!你沒事吧?!”
風寂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將反問進行到底:“我應該會有什麼事呢?”
“……那個……”
莫央雖然又是羞又是愧又是尷尬,不過看他眼下四肢俱全呼吸順暢地站在這裡,而且眉開眼笑的這麼燦爛,擺明了就是嘛事兒沒有,於是底氣便自說自話地又足了起來。兩手叉腰,兩眼在對面那二人的身上來來回回地一陣打量,嘴歪鼻子斜地發出了兩聲聽上去很是欠扁的乾笑:
“我有個問題真的是覺得很好奇,你們這兩個大男人之間爲什麼要送小手絹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