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東街上,瀰漫着一股不同尋常的緊張味道。
儘管還是青天白日,但街上來來去去的都是身着皮甲、腰懸長劍的衛士,呼喝着圍起了好幾家店鋪。
站在東街最大的酒樓之上,沈先生憑欄而立,冷眼望着底下看熱鬧的人羣以及因被衛士圍起來,從而上來分說的各個店家。
漸漸的,當一個又一個衛士長上來稟報之後,沈先生的眉心一點點皺起。而直到最後一個衛士長稟告完畢,他的臉色,已經陰沉的足以擰出水來了。
“沈先生,我們現在……”一直跟在沈先生旁邊的領頭人上前一步,問。
“……”沈先生沒有言語。
“底下已經開始起了騷動,如果再不離開的話,小人怕——”那領頭人進一步說。
“走!”低喝一聲打斷對方的話,沈先生一揮袖,率先離開酒樓。
見沈先生有了決斷,領頭人鬆了一口氣,對着周圍的下屬比劃了幾個手勢,便跟着離開了。
上頭有了定論,那些老老實實呆在一旁的衛士長就朝着底下喝了幾句。不多時,東街上圍着店鋪的衛士便一批跟着一批的有序退走。
過了一會,當最後一個衛士離開酒樓,和剛纔沈先生所站外廳僅一簾之隔的內廳傳出了聲音:“公子,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問我,我又要去問誰了?”說話的公子笑意盈盈,面容俊俏,身着一襲炎國的寶藍廣袖衫,越發顯得灑脫自然,卓爾不羣。正是沈先生來此的目的——炎國皇子,耶律熙!
“公子!”與耶律熙相對而坐的是一個身形高大,皮膚黝黑的漢子。此時,他正對着自己對面那滿不在乎的無奈低喝。
“我是真的不知道。”耶律熙慢慢斂了笑容,“若說我們無意間得罪了其他王公貴族倒是有可能,但羽國的太子……就是我想要得罪,機會也不是那麼好找。”
說到這裡,耶律熙執起青裂紋的酒杯,放在掌心中慢慢把玩:“上次在金風樓那裡,確實是我第一次看見姬容。只是對方的表現,卻好像和我有什麼深仇大恨一樣,倒是讓人費解。”
“公子,您真的沒有得罪過姬容?”黝黑大漢小心的詢問,似乎並不太相信耶律熙之前所謂的‘並沒有得罪’。
耶律熙沉默半晌。而後才道:“你說,姬容此人如何?”
“才智不俗,城府頗深。”黝黑大漢言簡意賅。
“是啊,城府頗深……”耶律熙喃喃着,“而他的處境又不像我。那麼,一個城府頗深的人在大庭廣衆之下連自己的殺機都掩藏不住,你做何解?”
“他和您真的有什麼深仇大恨。”猶豫了一會,黝黑大漢說。
“不錯。”耶律熙竟然點點頭,似乎全然忘記剛纔自己所說的‘並未得罪’,“那你覺得,能有什麼樣的仇恨讓他做出如此舉動?”
這次,黝黑大漢猶豫的時間更長了:“姬容並非那種只爭朝夕的紈絝子弟,兼之又長於深宮,早已見慣鬼蜮伎倆……小人覺得,能讓他連情緒都無法控制的仇恨,也只有殺父奪妻了。”
耶律熙樂得笑出了聲:“你說的不錯。不過姬容的父麼……羽國的帝王今早才上完朝,據說還精神抖擻的研究了炎國的形勢一會。至於他的妻,我倒是聽了不少關於那龍虎狀元的小道消息,可惜至今才得匆匆一瞥,不及驗證,實在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黝黑大漢的臉頰抽了抽,明智的選擇緘默。
“既然殺父奪妻都不成立,雉雄,你還能想出什麼?”聊到這裡,耶律熙倒是興致勃□來。
“小人想不出來。”再次想了想,雉雄搖頭。
“我倒有一個想法。”耶律熙笑吟吟的,“說不得,是……”
眼中光華流轉,耶律熙脣邊噙着的笑雖依舊溫柔,卻已給人幾分冰涼的感覺。
“——滅國呢。”
“公子!”雉雄嚇了一跳,忙低聲喚到。
“只是玩笑罷了。”耶律熙失笑。
站起身,耶律熙伸了一個懶腰,望着已經恢復平時熱鬧的大街,喃喃自語:“我既來羽國避禍,自然是希望羽國昌盛繁榮的……”
同一時間,鳳王府。
“小人有負殿下所託,請殿下降罪。”一回到風王府,沈先生甚至不顧姬振羽還在,就匆匆趕到姬容面前請罪。
“起來吧。”姬容神色平靜。
“鳳王……”沈先生額上冒出了些冷汗。畢竟,在一開頭,有許多人都看見姬容爲了那個人是如何的震怒。而現在失敗了,他卻連幾句責備都沒有,莫不是……
明白沈先生心中的顧慮,姬容擺擺手:“此事是本王草率了,不關先生的事。”
至此,沈先生纔敢起身。甫一起身,他便彎腰進言:“鳳王,小人這次雖沒有抓住人,但對方想必也不可能在這一時半刻裡出城,若能仔細搜查,未必不能找到。”
姬容默默無言。
就內心而言,姬容實在恨不得將耶律熙挫骨揚灰——如果他尚在皇位,就算因此讓帝都人心惶惶,鬼魅叢生,乃至付出跟炎國交惡的代價,他也必殺耶律熙!但此時,他卻不在皇位之上。因此,就算姬容再如何忿恨,也不得不爲自己考慮一下。
終於,姬容嘆息一聲,搖頭道:“罷了,此時該考慮本王自己的麻煩了。”
在座的都非俗人,心思略一轉便猜到姬容的顧慮。
沈先生微微皺了眉,不由緘默。而姬振羽卻忍不住道:“皇兄,你本不是衝動之人,到底爲了誰做這種授人以柄的事情?”
看了姬振羽一眼,姬容緩緩道:“耶律熙,你上次在金風樓放走的人——縱然只有半分機會,我也定要除了此人!”
最後一句,姬容已然神色狠厲。
同樣聯想到上次,姬振羽有些愧疚:“臣弟……”
姬容搖搖頭:“既然已經過去,便也算了。眼下……”
“鳳王,瑾王殿下來了。”外頭突然傳來小廝的通報聲。
“二皇弟來得倒不慢。”姬容一笑,隨即揚聲,“請瑾王進來。”
“鳳王,小人先告退了。”一直呆在一旁的沈先生見機告退。
姬容點點頭。
又向已經走了進來的姬輝白行禮,沈先生這才退了出去。
“這時候你應該在宮中陪着父王,怎麼趕了過來?”讓下人上了茶,姬容微笑着問。
“若我不在宮中陪着父王,還真的趕不過來。”姬輝白搖頭。
“二皇兄,出了什麼事?”姬振羽在一旁皺眉問。
看了依舊沉穩的姬容一眼,姬輝白道:“父皇剛剛見了底下呈上來的一個奏摺,一下子大怒,幾乎立刻便讓身邊的尚書司草擬了一份聖旨。臣弟方纔雖然先行了一步,但想來那領了聖旨的公公腳程也慢不到哪裡去。”
姬振羽的眉心皺的更緊了。轉過頭,他問姬容:“皇兄,你怎麼看?”
“怎麼看?”姬容重複一遍。
正是此時,一句‘聖旨到’的叫喊已經由遠及近。
長身而起,姬容微微一笑,從容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蓋因鳳王不修德行,恣意擾民,責其閉門一月,自省己身。欽此。’東街的事件,伴隨着皇帝的一道旨意落下帷幕。但與此同時,另一股風聲卻悄然在帝都的官員之中興起,並漸有席捲之勢。
——鳳王已經失寵。
驕陽懸掛在空中,靜靜揮灑着光輝。
青石鋪就的道路上,一輛黑色的馬車咕嚕嚕的駛過長街,向着郊外跑去。
“……鳳王失寵?這些蛀蟲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喃喃着說話的,是坐在黑色馬車裡的年輕男子。
從外頭看來,黑色馬車只是普普通通的一輛尋常商人家裡愛用的小型馬車。但這輛普普通通的馬車裡頭,卻赫然鋪着厚厚的一層毛皮。而那層毛皮的價格,甚至足夠再買三輛這樣的馬車。
馬車中間立着一張矮桌,矮桌上固定着幾個果盤,同時還放了一套茶具,十分名貴。矮桌兩旁分坐着兩個年輕男子。剛剛開口說話的,便是靠左邊的男子。
雖是隆冬,但那年輕男子也只穿着一件青色的長袍,原本該有的大襖被胡亂丟在了馬車的角落。年輕男子的五官如刀削斧刻,赫然便是羽國的八皇子,姬振羽。
而坐在他旁邊,則是被責令要閉門思過的鳳王姬容了。
姬容淡淡一笑,也不言語,只動手開始泡茶,動作倒是十分嫺熟。
“皇兄,你一點都不生氣?”姬振羽瞅了瞅姬容,突而嘆氣道。
“你覺得我會因爲這點小事而根基動搖?”姬容不答反問。
“有頭腦的人都不會。”姬振羽嗤笑一聲。
“那麼,何必在乎那些人云亦云的?”姬容淡淡說。
“皇兄,若是繼續發展呢?”未置可否,姬振羽反問。
“若再繼續,”姬容頓了一頓,而後道,“那便將計就計吧。”
還沒等姬振羽開口問什麼是將計就計,一直平穩行駛的馬車便漸漸停下。同時,馬車外業傳來了侍衛恭敬的聲音:“兩位爺,金頂寺到了。”
“走吧。”放下手中的茶杯,姬容當先下了馬車。
聳聳肩,姬振羽索性拋開問題,跟着也下了馬車。
金頂寺的歷史,可以追溯一百八十年前。在金頂寺建立之初,它甚至還一度成爲皇家的專用寺院。
然而,甫一見到金頂寺的姬振羽卻狠狠的吃了一驚——自然不是爲它的宏大而吃驚,而是爲它的簡陋而吃驚。
“這真的是當年的皇家寺院?”姬振羽喃喃着問,視線不停的在面前的寺廟和寺廟之前停着的空無一人的馬車間移動,“而不是停馬車的地方?”
“仁宗當年御筆親封,千真萬確。”姬容淡淡回答。
“那怎麼會落到今日的境地?”姬振羽還是不敢置信。在他的面前,所謂的‘當年皇家御用寺院’就只有三四間破舊的瓦房。洞開的大門能直望見大殿的盡頭,盡頭裡,是一尊色彩剝落的大佛,大佛雖依舊栩栩如生,但其身上藏掩不住的裂紋,卻早已書盡時光的悽愴悲涼。至於佛前的那一鼎香爐……
便是隻餘冰冷灰燼了。
“當年仁宗節儉,金頂寺建寺時自然也盡力節儉。而後來的光宗卻是一個愛好奢華的帝王,金頂寺便不爲其所喜。這就漸漸沒落,直至今日。”說着,姬容向金頂寺的大殿走去。
跟着姬容往前走,還沒等姬振羽跨入大殿,他便連打了兩個噴嚏。順勢停在原地,姬振羽揉了揉鼻子:“皇兄,你自己進去吧,臣弟似乎和這寺廟不太合……”
姬容沉默,半晌方道:“若我像你一樣日日流連青樓楚館,我也和這裡不合。”
言罷,姬容也不看姬振羽瞬間尷尬的神色,自顧自的舉步邁入大殿。
大殿冷清清的,案臺蒲團上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似乎很久已經沒人打掃過了。
姬容微微皺眉,先稍微整理了一下襬放香爐的案臺,這才點上香,恭敬的拜了三拜。插上香之後,姬容反身跪在蒲團之上,又是三叩首,最後方低聲道:“佛主昔日佑姬容心願實現,來年姬容必爲佛主重塑金身。”
言罷,姬容起身,剛欲離開,就聽見遠處傳來模糊的聲響。
是外頭的傳來的?姬容微微一怔,剛準備出聲,就見原本寧願在外頭吹冷風的姬振羽神色緊張,幾步趕進了大殿。
對視一眼,姬容臉色轉沉。
恰是此時,那遠處的聲音突然拔高,一下子清晰了不少。
剎那間,姬容變了臉色。
這個聲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