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潺潺。
距離姬容來瀾東,已經有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了。在這兩個月裡,姬容徹底掌控了羽國在瀾東設立的官邸,並且還順勢掃清了周圍一些自立的勢力。乍看之下是成果斐然,但不論姬容還是姬容身邊的人都知道,目前最要緊的,並非掃清多少勢力建立多少地盤,而是在於如何扭轉瀾東百姓對羽國的恨意。
而這一方面,姬容至今仍無明顯成效。
慕容非是帶着一身的水汽走進綠蕪別院的。
“你回來了。”剛巧準備出去的付冬晟看見慕容非,也就點頭打了一聲招呼。
“恩。”拿下斗笠,慕容非應了一聲,又抖落身上的一些水珠後,方纔問,“殿下在哪裡?”
“殿下還在書房。”付冬晟回答,旋即又道,“不過我方纔進去的時候看見殿下有些睏倦……現下可能在休息。”
慕容非點了點頭,隨即邁步向書房走去。
綠蕪別院的書房位於別院深處,掩映在重重花木之後。
穿過數個院子,又轉過了幾條迴廊,慕容非這纔來到書房之前。
書房的門是半掩着的。
慕容非本待敲門,但方擡起手便想到了付冬晟方纔的話。於是,他頓了頓,只輕輕推開了房門。
房內很安靜,只有些微清淺而悠長的呼吸之聲。
慕容非放輕腳步,轉過左手邊的雕花隔斷。
隔斷內,姬容半躺在長椅上,正閉目小憩,面前還擱了幾本敞開的摺子書簡。
慕容非悄然走到姬容身前。他彎下身,剛準備開口,卻不妨被一股力道直扯而下!
驀的吃了一驚,慕容非體內的內勁剛要反擊,卻又立刻被他自己給壓了下去——無他,只因爲慕容非發現這力道是姬容加諸在自己身上的,並且姬容此時,還只是半睡半醒。
腦海在這一瞬轉悠了無數個念頭,但很快,沒有經歷太多掙扎——或者說根本沒有掙扎——的慕容非一下子就把體內的內力收拾得乾乾淨淨,並且順着姬容的力道,無比自然無比柔順的倒在了姬容身上。
而直至此時,慕容非方纔聽見對方輕輕嘟囔了兩個字。
——“輝白。”
慕容非突然有些想笑。
輝白——姬輝白?
——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姬容在夢境之中,也會如那情竇初開的傻子一般想着自己的情人?
分不清心中到底是鄙夷多些還是無趣多些,慕容非只安靜的俯在姬容的胸膛之上。頭一回和姬容如此近距離接觸的他感受對方寬闊的胸膛,聽着對方有力的心跳,心中非但沒有半絲旖旎之情,反而只覺得微微荒謬:——姬輝白,那個從身份到能力都堪與姬容比肩的男人,到底爲什麼會掏心掏肺的喜歡着姬容?又是看上這副從頭到尾都沒有半分柔軟的身體哪一點,甚至甘願爲之雌伏?
慕容非的疑惑沒有得到解答。很快的,幾乎就在下一瞬,那個剛剛輕輕念出‘輝白’二子的人便再一次開口。只是這次,那人的聲音裡再沒有溫柔,而只餘疑惑以及不難分辨的疏離:“慕容?”
明白自己應該起身了,慕容非當即使了個巧勁掙脫姬容還沒來得及放開的手臂,順勢跪下行禮:“小人蔘見殿下,殿下千歲!”
懷中一下子變得空虛,姬容不可遏止的想起了遠在帝都的姬輝白,不過很快,姬容就收拾了這其實並無太多用處的思念。
用指關節按了按額角,稍閉着眼,待收拾了面上所有的疲憊之後,姬容才睜開眼,用手撐長椅,略直起身道:“起來吧。”
慕容非站起了身子:“天氣轉涼,殿下該多注意身子。”
姬容淡淡應了一聲,他道:“事情怎麼樣了?”
“已經計劃好了。”慕容非回道。
姬容輕輕嗯了一聲:“那西面的錢箭是前朝錢氏後代,錢氏在前朝卻是出過不少將軍。雖年代已經久遠,但本王觀他佈陣,已隱見章法,你這次去只以探查騷擾爲主,切忌小心爲上。”
慕容非靜靜聽着,待姬容說完之後,他彎下腰,眼中有隱藏得很完美——完美得恰恰讓姬容能看見的感激:“謝殿下。”
姬容掃了慕容非一眼,他看見了對方眼中的感激:“這次你準備帶上多少人?”
“一百瀾東軍。”慕容非說出早已計算好的數字。
一百之數,探查多餘騷擾不足。而瀾東軍……
姬容沉默一會。片刻,他微嘆一口氣:“你的性子該收斂些了。戰陣對決想來是奇爲輔正爲主,況且——”
況且之後的話,姬容一時沉吟不決。須臾,他擺擺手,終於沒有把話說出口:“罷了,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罷。”
言罷,姬容又道:“好了,沒有事就下去吧。”
“是,殿下。”看出姬容其實並不怎麼想討論自己的做法,慕容非也並不開口說自己的打算,只乾脆簡練的回了一聲。
姬容點點頭,旋即閉上眼,似真的有些疲倦了。
慕容非悄然退後,卻並未走出書房,而是到了內室取出一件外衣,輕輕搭在姬容身上。
姬容沒有張開眼。
慕容非也沒有多做停留,只放下衣服,細心掩了窗戶,便轉身走出書房。
書房重新恢復了寂靜。
淅淅瀝瀝的雨聲似有若無,夾雜水汽的風從窗戶的縫隙中吹入,拂起姬容數根長長的髮絲。
姬容張開了眼。
他看着自己的身上,身上是一件蓋得仔細的紫色外披……布料不錯。
用手指摩擦着外披,姬容不知怎麼的,竟想到了這麼一句廢話。
確實是廢話——他的衣服,焉能不好?
姬容想着,而後,他墨色的眼眸中終於泛起一絲複雜。
只是並非感動。
也並非歡喜。
練武之人大多寒暑不侵,兼之外頭的雨下的也並不太大,所以慕容非也就沒有打傘,只徑自走入雨中,來到校場。
校場上,一排排兵士正頂着雨來回訓練。
慕容非看見了高臺之上的付冬晟,而付冬晟也在同一時間看見了慕容非。
“來了?”主動下了高臺,穿着一身盔甲的付冬晟明白慕容非來這裡是爲什麼,只道,“要多少人?”
“一百。”慕容非回答。
“飛鳳軍?”付冬晟問。
“瀾東軍。”慕容非再次回答。
付冬晟靜默了一會:“……一百,全部瀾東軍?”這麼說着,他最後嘀咕了一句話,“那羣土匪?”
慕容非不由一笑:“是,一百,全部瀾東軍。”
付冬晟看了慕容非一眼:“一百瀾東軍……你打算刺探還是突襲?”
話剛落下,付冬晟自己就搖頭:“一百飛鳳軍就算了,一百瀾東軍……你是打算把他們當做誘餌?”
慕容非只保持往常的微笑,並不多做解釋。
付冬晟似乎想說什麼,但話到了口邊,他卻又頓住:“……一百瀾東軍是麼?我知道了。”
言罷,付冬晟招來身旁的副官,吩咐對方拉一百訓練好的瀾東軍出來。
副官行了禮,隨即轉身挑選人員。而望着對方離去的付冬晟卻開口:“我以爲你會選飛鳳軍。”
慕容非啞然笑道:“飛鳳軍?——付將軍你該心疼了。”
付冬晟側了側頭,他並沒有接下慕容非的話,而只是看着對方,一字一句鄭重道:“對每一個真正的將軍而言,他麾下的士兵是一模一樣的。”
每一個士兵都是一樣的?
傍晚時分,獨自立在山崗上看下頭廝殺的慕容非還在回味着付冬晟的話。
每一個士兵都是一樣的?
慕容非望着底下亂成一團,幾乎隨時隨地都有人受傷的戰局,半晌微微笑了起來。
每一個士兵都是一樣的?
——不,當然不一樣。
——怎麼會一樣呢?
死了一百瀾東軍,姬容最多皺眉,加上呵斥兩句;付冬晟最多也只是冷哼一聲,然後轉身繼續*練。
而若死了一百飛鳳軍呢?
慕容非想着,然後他笑起來,殘酷而冰冷。
——人,生而不同。
“慕、慕容將軍……”有聲音打破了沉寂。
“恩?”慕容非側了頭,看着自己的副手。
“我們是不是該做些補救……”副手小心翼翼的建議。
“怎麼補救?”慕容非輕挑長眉,抿脣一笑,卻是面若春花,風姿卓絕。
只可惜自從見識了慕容非冷漠及至殘忍的舉動之後,副手心中是再起不了半絲微瀾——就算面前的皮相再如何美麗。
“下面那些人……”副手吶吶。
心中到底有所顧忌,慕容非搖了搖頭,還是說出自己的打算:“你可知這月廿九發生的事情?”
到底有幾把刷子,副手想了想,回答:“可是糧草被截事情?”
慕容非點頭,隨即道:“那這月初三,上月十八、初九,再上月廿三呢?”
“似乎都是……”副手剛剛開口,慕容非便接下去道:“三次是糧草的問題,一次被襲擊。”
“瀾東本就不安定,有些問題也是在所難免。”副手有些不以爲意。
慕容非長眺遠處:“是同一批人做的。”
“同一批?”副手驀的吃了一驚。
“是。”慕容非看着底下還繼續着的戰鬥,脣邊慢慢有了些笑意,“同一批——和底下的,同一批。”
“那——”副手道。
“是誘餌。”慕容非微眯起眼,緩緩道。
“好像吃了一個誘餌。”
就在慕容非說出誘餌這三個字的時候,山道下一個隱蔽的角落裡,也有人在嘆息。
“確實是誘餌。”另一個聲音接了上來。同時,聲音的主人挪了挪身子,恰巧讓臉暴露在了光線之下——卻正是厲虎。
目光炯炯的盯着場中,厲虎道:“依他的個性,這次的事情十成十是爲了引我們出來,然後直接解決以絕後患。”
開頭的聲音又嘆息一聲:“雖說如此,可眼也不眨的把百多號人推向死地……倒是個人才。”
在說最後‘人才’兩個字的時候,聲音尤爲複雜,似乎帶着鄙夷不屑,又似乎帶着感嘆讚賞,還似乎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欽羨。
厲虎笑了笑,然後彷彿咬着牙根般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當然……他一直是個人才,錢大人。”
厲虎口中的錢大哥轉過了身,三十來歲的模樣,一張臉圓滾滾的,兩字小眼睛眯起,脣角還有深深的笑紋,乍一看去,就如同廟裡的彌勒佛一樣——卻正是慕容非此行要探查騷擾的錢箭!
只是錢箭爲何會在此地?
“說了要叫錢大哥!——你還在記恨對方滅了你的山寨?”錢箭開了一個玩笑。
“忘不了。”厲虎似模似樣的嘆了一口氣,隨即嘟囔,“其實我更喜歡叫你錢大爺。”
錢箭只當沒聽見厲虎後頭的話,他笑呵呵的道:“你自己沒本事丟了山寨心心念唸的怨着別人做什麼?當初對方只有兩個人,而你們是幾百號人吧?”
“當時我本身也算計着解散,哪還有心情防備七防備八的?何況我搶歸搶,卻從來沒有害過人命,哪想得到竟然會招惹那一尊殺神?”厲虎不由喊冤道。
“是麼?”錢箭摸了摸肉嘟嘟的下巴,“可是我聽某人說,那天夜裡,他好好的體會了撫摸某位美人的感覺……恩,有一句話叫什麼來着?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
人自迷。
厲虎想着,他也笑着,卻只從口中咂摸出了一股苦澀味兒。
於是他只好嘆了一口氣:“好吧,錢大爺,你看我們現在怎麼做?”
“叫錢大哥。如果我們能吃下來……”錢箭遠眺了一會。
“那是*。”厲虎冷冷淡淡的回答。
“若是我的地盤還在……”錢箭臉頰一陣抽搐,顯然是心疼到了一定程度。
厲虎不由搖頭:“錢大哥,你便一點感覺也沒有?偌大的地方。”
厲虎又搖了搖頭,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錢箭沉默了一會。片刻,他哈哈一笑,攤手道:“方纔我說你什麼來着?你是色不迷人人自迷,我呢,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咱們~卻是一對難兄難弟的。”
言罷,他嘆一口氣:“丟了就丟了吧,他想要也給他。只是眼下的瀾東是越來越複雜的,我倒怕他終有一日會玩火自焚。”
“可他只想先殺了你——連送你最後的禮物都是個催命符。”厲虎笑笑,指着前面廝殺的人道。
“所以咱們還是跑路吧。”錢箭嘟囔一句,“雖說是結義兄弟,可基業沒有能再攢,但命沒了卻是~”
厲虎點了點頭:“眼下這局勢,若沒有其他意外,是肯定兩敗俱傷的。”
“眼下這局勢,若沒有其他意外,是肯定兩敗俱傷的。”
在厲虎說完上面這句話的時候,站在山崗之上的慕容非也下了定語。而與厲虎有所不同的是,這並非慕容非最後的目的:“而一旦兩敗俱傷了,我們——”
慕容非的聲音忽然頓住了。
——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就在場下還剩百多人的時候,一人單騎忽然出現在路口,並且極快速的朝那交戰的人羣進行了來回三趟衝刺。
只有三趟。
不過幾個呼吸之間。
那剩下的百多號人便已經被分割出零零落落的許多小塊,並且大多數被打落了兵器。而剩下的,卻是早已忘了戰鬥還沒有結束,自己應該再揮動武器。
騎在馬背上的人一夾馬腹,疾馳中的駿馬立即停下,由動到靜,只一眨眼的功夫。
馬上的人擡起了臉,他看着站在山崗之上的慕容非,眼神銳利。
“慕容非?”那人開口。
慕容非看了對方一會。
而後,他收起面上些微的複雜,足尖一點,似徐實急的飛下山崗。
“小人見過……八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