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和十三年,黃昏。
凌霜山,凌霜池上還是常年都飄着雪。
一位身着淺紫羅裙的少女,光着腳在池中浮冰之上舞着雙劍,翩若游龍,嫋嫋身姿在冰冷寒氣中如夢如幻。她的黑髮上沒有一點雪花,就好像雪花故易避開了她似的。她的淺紫衣裙在寒風中隨着劍氣飄動,如一朵盛開的、半浮在空中的花朵。只見她雙手極快,時而劈砍,時而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度,時而雙劍,時而單劍,十分流暢。有時氣勢好虹、殺氣外露,有時則柔韌自如、如同妙舞。
遠處一位翩翩公子,他身量極高,身材十分挺拔,着墨色衣衫外罩了件白色狐狸毛雪袍,不帶一絲笑意,顯得冷竣非常。他站在雪松間遠遠看着這位少女舞劍,一言不發。肩頭有些許積雪,顯然已經站了一小會兒了。
月九幽獨自一人在凌霜池中練功已有一整天了,準確地說是受罰。今日是藥浴日,他們七兄妹本應該在藥池中修練一整天,可是平時對練功毫無怨言的她卻怎麼也不肯進藥池修練,問原因也不說,義父也不多問,直接罰她去了凌霜池。
藥池修練對他們來說,那簡直就是小憩,只用待在池中讓藥水浸泡全身每個時辰運功一次即可,其他什麼也不用做。藥池分兩池,一池良藥一池毒藥,有病有傷浸良藥一浸即除;無病無傷浸了能強身健體、有助修練。而月九幽自小比其他人多一樣,她還需要浸毒池,達到百毒不侵的功效。而凌霜池則是完全不同的修練場所,池所在的凌霜山已然是冽國境邊,氣侯奇冷無比,常年積雪,而凌霜池在山頂山眼最低溫處,說是池,但池中水早就凍成實冰。在此處修練,不可着厚服,需不停使用內力抵禦刺骨寒冷,內力強勁之人也不過能待三刻,月祝元讓她在凌霜池中一日,已是重大的懲罰了。待一整天,你就不僅要使用內力禦寒,還要使用體力讓自己保持一定的運動,不能睡着或暈倒,那樣就必死無疑了。
直練到快入夜,月祝元規定的時辰到了才收起劍準備回閣。
正午的時候月冷淵偷偷來看過她,給她帶了乾糧、熱茶和一套乾爽的衣服,他們兩人才相差一歲,平日裡也最親近。月冷淵知道她素愛乾淨,在凌霜池練功,動得多則會發汗,但當停下來時,因爲氣溫低,汗水又會馬上被凍住,非常不舒服,所以特地給她帶了衣服過來,也是怕她回閣時着涼。不過,他是顧慮多了些,這兄妹七人中,就屬這位身體最好,就說這凌霜池練功一日,對她來說是懲罰,對別的弟子那可就是要命了,更別說什麼頭疼腦熱生病之事,更是從未發生過。他自己來送東西也是挑了正午氣溫最高時,怕晚了凍壞自己。
月九幽在池邊的山石後換好衣服,對着冰面整了整衣襟,攏了攏髮絲,戴上面紗,沿着山道回攬月閣。至於爲何戴面紗,這便是月祝元的要求,從十二歲起,月九幽和月無間便再未以真實容顏見世人,除了兄弟五人,閣內的其他門人見過她們容顏的十個手指都數得過來。
晚飯是趕不上了,月冷河和月冷淵肯定會給她留好。所以回程走得也並不急,慢慢在雪上走,今天練功太久,真氣不順,這會兒也沒有人,就索性把雪踩得咯咯響。她特別喜歡踩雪、喜歡聽踩雪發出的咯咯聲,旁人喜歡走到路中,她喜歡走在路側,而且還不常穿鞋子,時常光着腳就踩在雪面上。
因爲下雪,天不算太暗。忽然,從林間彎出兩道車轍印跡往前去了,月九幽擡頭看了看現在雪的大小,走近看了看那兩道車轍印子,這種深度應該纔剛過去不久。
且不說現在是冬天大雪封山,山下的居民就算是正常的天氣也是極少上山來的。誰的馬車會在這裡出現?她邊想邊已沿着車轍印飛身追去。她腳程比馬車快得多,所以沒有走出多遠,便聽了到馬車聲。接着她看到一輛馬車正沿道路緩緩前進,並不着急的樣子。有一人趕車,一人騎馬跟隨,車內人數不明。看方向,應該是往攬月閣去的。她只遠遠地跟着,想等看明白了再作打算,對方最多也就三五人,解決也用不了一刻時間。正想着,那馬車又突然停了下來,車窗中伸出一隻白淨的手,似乎車裡人向騎馬人說了什麼,那人便策馬直奔她的方向而來。
騎馬人並未見到她的人影,只說道,“姑娘,請現身。”
騎馬人話聲未落,只覺得脖子一涼,一把冷劍已橫在了他眼前,馬身動了動,身後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幽幽說道:“來了。”那聲音似從地獄傳來一般冷。
“姑……姑娘,”他還未開口,月九幽一手持劍一手把他輕輕一提,兩人便落到地上。
“姑娘且慢……”聽他聲音,不過十幾歲的樣子。
“報上名來。”月九幽緊了緊了手,對方脖子現出一道血痕,他沒有出聲,但見趕車人也從車上下來。那車伕縱身上前,劍指月九幽。騎馬人此刻也發動,從腰中摸出短刀頂開月九幽的劍,暫時脫開身。她輕笑,一腳踏在還未跑遠的騎馬人身上,借力揮劍朝車伕而去,車伕收回伸出的劍來抵擋,幾招下來感覺甚是吃力,雖然騎馬人也加入戰鬥,但輸勢一眼便知。月九幽本身手持一劍,兩人還未看清,突然發現她不知使了什麼招數,手中的劍竟由一變二,雙手而持,正驚愕間,兩人胸口便都被抵上了劍,深透裡衣,便再不敢亂動。
“報上名來,”月九幽再次說道:“我沒什麼耐性。”
“幽兒,是我。”這時,一個溫柔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馬車上走下一位公子,他身量極高,比這二人應該高出一頭不止。一身墨色便服,衣襬上繡的銀色雲紋在雪夜中閃着微光。他藏起深沉,眼帶笑意,雪夜中他那張俊美的臉如此清晰,他的眼眸在雪光的映襯下顯得神采奕奕,濃眉如劍一般,鼻子高挺,雙脣飽滿如月,是位任誰見了都得多看兩眼的美公子。但他的眼中也有着不可一世的傲氣,全身上下散發着令人膽怯的氣息,讓人不敢輕易去接近。
五年未見,她仍一眼就認出了他。月九幽感到胸中似有團火在燃燒,燃盡了她胸中的氣,讓她感覺窒息。
這些年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一想到他,心裡眼裡仍是那個瘦瘦的少年,是那張稚氣的臉。但此該再看到時卻覺得如此熟悉,如天天見到一樣。但此刻的他眉眼是一樣的眉眼,笑是一樣的笑,氣質卻看起來又和五年前如此不同,和冷河哥哥不同,和其他哥哥都不同。她深吸了一口氣,收起劍,走到公子面前,跪下行了大禮,只說了句“主上”,便再說不出第二句話。
蕭璀扶起她,說:“早些時候我經過凝霜池,看到有人在練劍,那人使雙劍,便想是你吧。”
“是。”月九幽點點頭,不敢擡頭看他,“我先去回稟……”
蕭璀笑了笑:“你隨我到車上一起回去吧,你義父這會兒怕是已經在惜月堂了。”
“屬下不敢……”月九幽退後一步行禮道。
蕭璀拿眼看了看她,走過來想握她的手:“是長大了些,就有了自己的主意?”
“屬下不敢……”月九幽躲開他的手,跪了下來。
車伕掀起車簾,蕭璀先上了車,車伕並沒有放下車簾,月九幽看到便起身上了馬車,車伕這才輕輕放下車簾,馬車便緩緩前行了。車上擱着暖爐,她覺得有些熱。
“仇可報了?”聽到這句話,月九幽擡起頭,蕭璀趁她擡頭便伸手去取她的面紗。面紗滑落,一張絕世容顏呈現在他面前。那眉如遠黛,眼若晨辰,小巧的鼻樑,飽滿的紅脣,吹彈可破的肌膚,長年習武讓她腰身盈盈可握,身姿優美。他們相遇時她不過十二歲,現在已然長成了位美麗少女。
她也不低頭,迎着蕭璀的目光,有些興奮地說:“回主上,兩月前報了。”
“那我該早些過來的,”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從軟榻上摸拿一個長盒,遞了過來,“本想着你可以用它來報家仇。”
“這是?”月九幽接過長盒問。
“打開看看。”
月九幽打開盒子,裡面裝着一把長劍。劍鞘是動物皮革製成,她疑惑地看着蕭璀,看到他肯定的眼神,才取了劍拔出,那是一柄寒光閃閃的寶劍,劍身竟顯出些紅色的光,這劍的樣式似乎和自己的相似,便用熟悉的手法一試,果然一劍瞬間變成雙劍,她驚喜地看着他。
“餵了九十九個人的血,邪着呢,怕不怕?”
月九幽笑着搖了搖頭,回答:“給我……的嗎?”
“當然。”蕭璀用他修長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頰,“專門爲你鑄的,名字叫—赤影。”
月九幽的淚從眼底滑落,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