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城越來越遠的時候,千尋回頭去看那遠去的巍峨繁華。多少記憶都寄存在那個四方城裡,愛恨離愁,悲歡離合。
“少主?”上官燕輕喚。
千尋勒住馬繮,釋然一笑,“燕兒,我無悔。”
“如是。”上官燕鄭重其事。
揚起脣角,千尋笑了笑,“若得漠北歸,我許你一場盛世婚禮。”
上官燕撇撇嘴,“誰說我要嫁給他?”
千尋一笑置之,快馬奔馳。
低眉,笑了笑,上官燕隨即策馬追去。
殊不知,身後兩條尾巴一前一後的緊隨。
真當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入夜的時候,千尋與上官燕尋了一個破落的土地廟,好歹頭上頂着屋瓦,不至於睡在露天。靠在牆壁上,聽着不遠處的窗戶,因爲破舊,而被風吹得左右搖晃,生鏽的戶樞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千尋盯着那破碎的窗戶紙,心裡卻想着樓止的臉。
他答應過她,五日必回。
如今也該在歸程。
她幾乎可以想象,那個策馬狂奔的男子,一場喪子之痛,他以玄袍換紅袍。以往,他只在染血之前纔會身着玄袍。
她始終未來得及問,紅袍妖嬈,何以換上暗沉的玄袍。
沉默在黑暗中,真的好嗎?
如何救贖,那顆爲了彼此而難以自拔的心?
風過耳畔,那是誰的輕聲低吟。
漠北……
在天朝人的眼裡,漠北是窮兇極惡的地方,那裡的人蠻橫嗜殺,毫無半點情義。
不過那又怎樣,明日過了分水嶺,她們抄近路出關,最後直抵漠北,就不必一道道關卡過去,還能節省時間路程。
只是分水嶺山路陡峭難行,道路狹窄,只得一人一馬踽踽而行,行路必須格外小心。
恰如蜀道,難如上青天。
過了分水嶺,就好辦了。
黎明的光,帶着微涼,帶着馬蹄聲聲奔馳而來。
千里之遙,累死好幾匹千里良駒,只爲趕回來,阻止那個瘋狂而不知危險爲何物的女子。可惜,到底還是晚了。
玄袍翻飛,樓止飛身落馬。
長袖輕拂,冷然立於南北鎮撫司門前。
裡裡外外的錦衣衛齊刷刷跪地,高聲,“參見大人!”
應無求撲通跪在樓止跟前,卻沒有擡頭,“大人終於歸來,只是大人晚了一步,昨日夫人便已經……走了。”
“廢物!”樓止怒然。
腳下陡然戾氣沸騰,霎時若光暈漣漪,將周旁的一切人或物,悉數震飛出去。
應無求的身子亦被震出去,狠狠撞在廊柱處,重重落地。
嘴角一口鮮血溢出,好在他用真氣護體,雖然傷着,卻沒有傷到要害。
“大人。”應無求勉力撐起身子,以最快的速度回跪在樓止跟前,“夫人留了一封信在書房,臨行前特意交
代,務必請大人親啓。”
話音未落,但覺冷風拂過,早已沒了樓止的身影。
書房內,一封書信靜靜躺在桌案上。
站在門口,樓止緩步邁入,一眼便看見那書信,上頭壓着一顆紅豆。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修長的指尖,輕輕拾起那顆紅豆,所有的憤怒頃刻間消散大半。精緻的五官,慢慢溢開一絲淺淡的微涼顏色。鳳眸輕挑,黑鴉羽般的睫毛緩緩垂落,不叫任何人看見他眼底的情緒波動。
書信上頭,絹繡的字體清晰可見。
寫的是:夫君親啓。
那字體如她一般,宛若凝着難以消磨的執念。
樓止捏了紅豆在掌心,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書信。
一縷墨香徐徐傳出,教人沒來由的一陣心酸。
他望着,信件上熟悉的字體,少許的字體有墨汁暈開的痕跡。他能想象,當時她是懷着怎樣的心思,去留這樣一番說辭與他告別。
她說:
茫茫滄海得遇君,此生大幸。
芳華輕許一身傷,卻得君憐,足矣。
不求富貴榮華,唯念與君舉案齊眉。
君生,我亦生,長淚爲君故,不惜誤蒼生。
莫念,莫追。
得之我命,自當歸來與君攜手共度。
失之我命,奈何橋邊,拋卻前世恩怨,靜待來生紅袖墨發,不許人間空白頭。
北風霜冷,若爲君顧,不肯輕易付性命。
命若一處,何惜死?情若至深,何懼遠?生若共度,何肯誤?惟願此生與君同,不忍妝成無人賦!
爺,莫怒,莫殺,莫要遷罪任何人。
若真的想我了,只管擡頭看。
今夕明月似舊年,千山萬水亦共賞。
且將紅豆比君心,年年歲歲長相念。
妻:千尋留字。
那一刻,樓止紅了眼眶。
喪子,妻離,該經歷的,他都經歷了。
深吸一口氣,低眉望着掌心的紅豆。紅豆雖小,執念已深。清晨的光稀稀落落的從涌入房內,是誰的心,痛徹心扉?
千尋固然是聰慧的,分明是前往漠北爲他取藥,卻隻字不提。可也是她這般什麼都不說,只將這一腔愛恨離愁訴盡,偏叫人心痛如絞。
天下之重,性命之重,何如她一人來得重要?
捏緊掌心的紅豆,樓止蹙眉。
微光下,他如璞玉雕琢的人兒,卻因爲這兩日的不眠不休趕路,眉目間揚着美人般的倦意。黑鴉羽般的睫毛垂着,清淺的眸光有着教人無法捉摸的幽邃。負手而立,鳳眸微挑望着遙遠的天際。
應無求跪在外頭。
事實上,所有的錦衣衛都跪在外頭。
每次千尋出事,都會有人死無全屍。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樓止一聲令下,一衆人等被丟進刑獄。
樓止沒
說話,只是緩步走出了書房。
他有種前所未有的疲憊,臉上是那種帶着少許厭倦的黯淡的倦意。玄袍在陽光下泛着金絲銀線的流光,華貴的皁靴在這死寂般的迴廊裡不斷的迴響着,一聲又一聲,像極了遠山國寺裡的晨鐘暮鼓,沉沉敲在人的心頭。
“大人?”應無求低低的喊了一聲。
淺淺吐出一口氣,樓止眸光微冷,“備浴。”
應無求垂眸,如釋重負,“是!”
大人,有些累了,卻永遠都是那個風華絕代的大人。
池水氤氳,獨自沐浴。
溫泉水滑,洗盡一身倦怠。
且將玄袍換舊袍,今顏依稀往日容。
紅衣蟒袍在身,樓止終於走出了溫泉池,修長的指尖輕輕掠過鬢間的散發,鳳眸微挑,豔絕的脣淺淺勾起。若琴絃撥鳴的聲音,幽然而起,“起吧!”
音落,早前跪地的錦衣衛衆人,纔算起身。
他沒有下令格殺,而只是讓所有人罰跪,早已是法外開恩頭一遭。
睨一眼底下黑壓壓的一片,樓止冷笑兩聲,“各司其位,不得有誤。”
“謝大人!”所有人再次行禮。
紅衣蟒袍逶迤在地,華貴的皁靴緩步移過衆人跟前。紅袖捲風,周身散發着淡淡的曼陀羅香氣,和淺淡的薄荷清香。
“賀王來了?”樓止步入書房,卻是懶洋洋的躺在了軟榻上,一手支額半合上眉目養神。
“是,還有賀王的老來子。”應無求道。
眉睫陡然微顫,樓止蹙眉,斜睨應無求一眼,“老來子?”
“如今是名正言順的賀王世子。”應無求頷首。
聞言,樓止也不作甚,只是冷笑兩聲。
應無求猶豫了一下,“大人,賀王來京,大抵會衝着早年的事情……”
“憑他是誰,也敢與本座對峙?”樓止嗤冷,“本座倒要看看,他想玩什麼花樣。”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應無求垂首,“當年賀王府小姐之事,只怕賀王也是有所察覺的。”
樓止合上眸,“明槍尚且不躲,何妨暗箭?察覺又能怎樣?沈微蘭已死,他還能死而復生?本座能讓他當一個孤家寡人,也能讓他當一個遊魂野鬼。”
應無求會意,“屬下明白!”
“派人去漠北接應,不到萬不得已,不許出現在千尋跟前。”樓止漫不經心的開口,微光中,魅惑衆生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
“屬下業已準備妥當,只是漠北形勢複雜,不知……”應無求遲疑了一下,“夫人很小心,是故屬下不敢派人一路相隨,只安排了暗哨。”
樓止拂袖,也不出聲。
應無求自然是知道樓止的意思,不敢多說,退出了房間。
不多時,便有一道人影快速沒入房內,無聲無息的下跪,“參見大人!”
“宮裡如何?”樓止不緊不慢的開口,依然閉着雙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