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氏並沒有葬在安陸伯府的祖墳中,而是在離祖墳較遠一些尋了塊山明水秀的地方買了塊地皮。
按郭老夫人的說法枉死之人不能入祖墳,其實風重華倒是無所謂,反正那墓中又不是真正的文氏,葬在哪裡不都一樣?也許墓中的人並不想與風氏的先人葬在一處呢。
只是這樣一來,安陸伯府不許文氏入祖墳的事情又傳遍了京城,引得衆人議論不已。
郭老夫人沒想到此舉又招來不滿,再次悔青了腸子。
自從出殯之後,風重華白日在墓前焚香燒紙,夜晚回山莊休息。
每日如此往返,也不知疲憊。
郭老夫人來了好幾回,每次只在山莊裡停留。偏偏她每次來風重華都在墳前,來了幾次,居然一次也沒見着面。
郭老夫人又不願去墓前與風重華說話,她不想衝着文氏執香行禮。文氏把風家害的這麼慘,她又怎願意給文氏體面。
風重華猜到了郭老夫人的意思,所以郭老夫人每次來,都事先避開。
郭老夫人來了幾次,就再也不肯來了。
只是風重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風慎居然出現在墓前。
風慎看起來身材消瘦了許多,頜下留了三縷鬍鬚,白皙的臉上鼻樑高挺,削薄輕抿的脣。若是遠看,倒也能稱得上風度翩翩,當走近時就會發現他那雙滿是陰翳的眼,眼中全是貪婪與狠毒。
風重華心中微滯,微微轉過頭去。因在守制,一頭濃密的青絲披散在肩頭用麻布圍起,發間並無任何裝飾。只有鬢間簪了朵素絹花,日光照在她雪白肌膚上,恍如美玉。
徐徐輕風襲來,掀起麻布衣角,露出粗麻所制的喪服。明明是一身粗麻,穿在她身上卻別有一番神秘韻味。
風慎一時間瞧出了神,直到兩隻灰雀在枝頭啾啾鳴叫,纔將他驚醒。
站了這麼久,面前的人卻沒有絲毫的反應,風慎忍不住怒火中燒,將方纔那絲旖旎拋到腦後,怒道:“這就是你的孝道?見到爲父怎不行禮?”
面前的人看起來表情兇狠,面目可怖,實際上卻是隻紙糊的老虎。風重華忍不住笑了起來,示意瓊珠不必上前,而後慢悠悠地將落在肩頭的幾片樹葉彈下,脣角噙着譏嘲:“您做出那樣的事情,還怎敢要求我向您行禮?”
她這麼說,風慎卻愣住了。眼前這張猶帶稚氣的面孔上,居然是滿臉譏諷!他莫名地有些發憷,半晌纔回過神來。
心中又恨又怒。
若不是這對母女,他怎會落到這步田地?
現在官職沒有了,文謙的人三不五時的就去府上鬧,逼着他們分一半家產給風重華。這些錢財都是他辛辛苦苦掙來的,憑什麼要分給一個和他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人?
可恨的卻是郭老夫人,不僅不幫着他,反而也跟着文謙一起逼他。說什麼財去人安樂,名聲比錢財更重要。可對他來說名聲有什麼用?他現在已經聲名狼籍了,還怎麼挽回?哪怕就是舍了一半家產也挽救不了,他又何必捨棄?
現在他衆叛親離,鄭白錦從早到晚在母親屋裡侍候,除了去請安時能見着一面。女兒和兒子處處躲着他,見都不敢見他,甚至那些奴婢們都敢暗中嘲笑他。
最可恨的卻是,那些往日裡視他如金主的宜水閣,居然連門都不許他再去了。
說什麼,怕污了宜水閣的名聲?
一個娼妓閣院,能有什麼名聲?
他越想越恨,臉色不由猙獰起來。
可是風重華卻靜靜地瞧着他,眸子黢黑清澈,眉眼微微揚起,彷彿站在她面前的他就是一個笑話。
想到這裡,只覺得怒火心頭起,擡手一個耳光朝風重華抽來。風重華卻像是早有準備,待他擡手那一刻,後退了半步,避過了這一掌。
一巴掌落了空,風慎的身體向前踉蹌了一下,待他站穩身子後,大叫道:“你這個逆女,居然敢躲?”風慎氣得渾身發抖,連頜下的鬍鬚都在晃盪,“躲得了初一,還能躲得了十五?難道還能一輩子呆在這裡不回府?”
風重華抿了抿脣,眼梢帶煞:“父親若是有事只管快說,何必在亡人面前逞威風?縱是傳出去也不好聽。”
聽她這樣說,風慎面色陡然難看了起來,怒目而視:“你這孽畜,只當我治不了你?你莫忘了,我是你的父親?我若要杖斃你,看看誰會救你?”
在這個年代,父殺子無罪,子殺父卻是死罪。如果風慎執意要殺死風重華,最多也不過是被人議論,卻不會受任何懲罰。
風重華依舊是端莊順從的模樣,好像剛剛風慎不過是開了一句玩笑罷了。
“父親大人難道就不怕滿府抄斬之禍?”風重華衝着風慎笑了笑,說話慢悠悠的,卻讓人聽得心裡發寒。
墓前頓時一陣死寂,只有碎金光芒自風重華身後將她籠罩,光華流轉中,她脣角彎起優雅弧度,微微而笑。
“你說什麼?”風慎咬緊了牙,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
風重華擡起了頭,脣邊笑容溫和:“您要杖斃我這還不簡單,只管尋杖來打就是,我身爲女兒又豈敢反抗?”
“可是,您覺得您有出手的機會沒有?”她聲音卻軟羽,卻異常鋒利,“您瞧瞧這四周,皆是文府之人。您自問能不能在他們手中走脫?您以爲杖斃我是很簡單的事情嗎?如果這麼簡單的話,爲什麼京陽伯會受到斥責?您先前在禮部的時候,祭品丟失的失職足以殺了您,爲什麼您只是褫職罷官就了事,事後又能去苑馬寺任監正。”
“您真覺得陛下是對您另眼相見嗎?用您的腦子好好想一想,這樣的事情合理嗎?爲什麼這麼不合理又不合情的事情會發生在您的身上,您就沒有仔細的想過嗎?您瞧,現在母親去了,您不是什麼都沒有了嗎?這打回原形的滋味您仔細品過了嗎?”
風重華說得輕描淡寫,聲音又輕又快。
風慎卻聽的渾身發涼,周圍的幾個丫鬟和下人更是直了眼。
風重華不是他的女兒,他很清楚,因爲他從未與文氏同牀共枕過。這也是這麼多年來,他能呼來喝去文氏最大的倚仗,可他卻從來沒有仔細想過文氏肚子裡的孩子應該是誰的。或者說,是男人的尊嚴令他不願去想。
難道,風重華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父親是誰?
想到這裡,風慎只覺得心頭髮慌,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風重華好整以暇地看着風慎那青白相交的臉,掩脣而笑:“所以,您有什麼可威脅我的?用我的母親嗎?可母親已去世了呀,您敢去地府要人嗎?”
這一聲地府只聽得風慎臉色發白,心中又驚又駭,身上猛地打了個寒噤。
須臾,他清了清喉嚨,將聲音儘量放緩:“這麼說來,你也知道了一些不該你知道的事情?既然如此,你也當知道你娘有多對不起我!且罷,我也不與你計較這些,我也懶得與死人爭辯。只是你要知道,你終究是我的女兒,這輩子只能是我的女兒……”
“我希望你記住這句話,你現在是安陸伯府二房的嫡長女,將來也只能是這個身份。如果安陸伯府不好了,你也別想有好日子過。”說到這裡時,風慎嘴角噙出一絲陰冷的笑意。
風重華知道,這是在拿她以後的人生來威脅她了。再過上幾年,她終究要婚配,而能不能嫁個好人家,這全看風慎如何安排。
想到這裡她笑出聲來,眼波瀲灩,看得風慎有些頭皮發麻:“父親可聽說淮興候府家的事了嗎?”
聽她提起淮興候的家事,風慎愣住了,不知道她扯這無關緊的人出來做什麼。
淮興候傅勝的家事,他早就知道了。聽說安國公府退了與他家的婚事,現在傅姑娘正天天在家裡鬧着上吊,京城裡的人都當這件事爲笑柄,滿京城議論着。
“大人可知淮興候共有五子七女,其中候夫人只生下了一女一男,剩下全是姬妾所生?”風重華停頓了下,看了看風慎茫然的表情,不由得笑了。“候夫人前些年將庶長女嫁給了六安一名富商……幾年後嫡長女也到了婚配的年齡……候夫人便爲她說了一門合心合意的親事……”她微笑着,向前踏一步,“可誰曾想這聘禮已下,卻被安國公府查出來庶長女的婚事。安國公是何等樣人,怎會與一名富商做連襟?”
“安國公府視此爲奇恥大辱,從此就與淮興候府結下了仇怨。”
風重華下巴倨傲地揚起,目光直接迎上風慎:“大人,您縱是不會爲我考慮,難道也不爲風明薇考慮嗎?又或者,您也不準備爲長房考慮嗎?您莫忘了,長房可還有一個女兒呢?所以,您能威脅得了我什麼?”
說完這句話,風重華就不再出聲,定定地瞧着風慎。
風慎的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他想起母親知道這件事情以後的舉動,不僅要求他拿出一半家產補償給風重華,還數次要求他服軟。他一直想不明白這是爲什麼,直到聽到風重華的話。
在母親的心裡,是不是隻有長房?
現在風紹元被國子監趕出來了,風明貞也從周王府裡出來。母親就慌了神,逼着讓他來向風重華道歉。
可他是父親,一直高高在上,怎能向一個小輩道歉?
想到這裡,他目瞪口呆望着風重華。這麼小的一個人,居然都懂得拿長房威脅他。
面前的風重華笑得明媚可人,風慎卻如墜冰窖,渾身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