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寒來勢洶洶,卻去如抽絲。
風重華這一病,便是四五日。
她病了多少日,韓辰就在牀邊守了她多少日。
她不知如何是好。
有心爲那日洗浴的事情與韓辰生一場氣,卻又全然生不起來。
而且看到韓辰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幾日幾夜,原有的那份氣憤也化爲繞指柔腸。
風重華的身體徹底好了起來。
周夫人與文謙來了兩封信,對她的身體表示慰問之情,也對她不能儘早回京表達了遺憾和想念。
風重華原本不是一個扭怩的人,但在洗浴時被外人驚擾卻是兩世爲人的第一次。再加上韓辰又衣解帶地照顧了她幾日夜,令她想要在韓辰身上使個小性子也使不起來。
這一口氣憋在胸前出不來。
結果令她在身體好後,依舊在小院裡躲了兩三日。
許嬤嬤與四個大丫鬟想要安慰她,卻又不知從何安慰起。
許嬤嬤安慰風重華,“姑娘即將是未來的世子妃,再加上世子爺這些日子又細心照顧姑娘……”許嬤嬤表情複雜地看着風重華,“而且世子爺又沒有真的瞧見什麼,姑娘何必這樣生氣,倒是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這句話不說還好,說了之後令風重華又多在院子裡呆了半日。
難道在你們眼中,只有我洗浴時被韓辰瞧見這纔算天大的事情?萬幸我與他有婚約,若他是個陌生男子,就在我隔壁洗浴,此話傳到外面豈還有我的活路?
風重華紅着臉,又是生氣又是埋怨,一天一夜都沒和許嬤嬤說話。
許嬤嬤知道風重華在生氣,便躲回自己屋裡貓着。
她是宮裡出來的人,對宮裡的事情再清楚不過。風重華身份複雜,身後又沒有什麼能幫她的人。唯一一個能幫的長公主也被趕到玉真觀做了女冠。
風重華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韓辰一個人。
世間最美的是情愛,可是最不值錢的也是情愛。
愛起來時,燦若煙華。待到不愛時,便棄如敝屣。
別看現在韓辰待風重華好,可是誰又能保持這份情愛能有多長久?等到風重華年歲漸大,容顏漸老時,往昔的情愛又能剩下幾分?
世上最無情的,就是帝王家。
所以,許嬤嬤是從心裡巴望着,風重華能主動一起。
不是讓風重華使出手段勾搭韓辰,而是讓她不要這麼高冷,能主動迎合一下韓辰。
在宮裡,凡是高冷的嬪妃,下場大多不好。
然而,許嬤嬤的這份心思,到底也是白費。
風重華在自己小院裡一連躲了幾日,直到九月初九重陽節那一日,韓辰請了一個戲班來山莊唱戲。
歲往月來,忽復九月九日。
山莊裡秋菊盈園,茱萸遍地。
戲臺上生旦淨末醜,咿咿呀呀地唱着崑曲。
見到風重華應邀出來,韓辰很是高興,請風重華坐在垂了薄紗的帷幕後。
而後挨着她坐在了桌子的另一面。
風重華見到韓辰如同沒事人一般,興致勃勃地指點着戲臺上的各路英雄。臉上先是一紅,而後告訴自己,既然別人沒當回事,那自己就不要太過矯情了。
她正在這裡安慰自己,卻聽到旁邊韓辰笑吟吟地說起杜氏兄弟的閒話來。
“自從無憂寺法會辯難之後,杜知敬聲名遠揚,竟然有人不遠千里從江南前來尋他。”他從袖底取出一張不知從哪裡抄來的杜知敬文章,“你看看他的文章,不知你可能看出什麼不曾。”
風重華將手裡的茶杯放到桌上,將文章接過來細看。不過短短千字,寫的是一篇《子曰,三日必省吾身》的策論。寫得中規中矩,花團錦簇的。
連看了數遍,也沒看出什麼問題來。
她不由皺了皺眉,思忖着道:“倒沒瞧出什麼不同來,不過這文章倒是做得極好。頗有撥雲見霧,令人茅塞頓開之感。依我淺見,縱是一般的舉人,只怕也寫不出這樣好的策論來。”
韓辰笑而不語,又取出另一篇文章來,“你再看看這篇。”
這是一篇八股文《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文章破題精準,遣詞造句清麗絕塵。
是篇極上等的八股。
風重華手中拿着這兩份文章,心頭頗有些沉重之感。韓辰讓她看兩篇文章是什麼目的?
她不太懂八股,可是她懂人心。
韓辰方纔說了杜知敬,緊接着讓她看這兩篇文章,那就證明文章全是杜知敬寫的。
難道是說,杜知敬的身份被韓辰給查出來了?
想到這裡,她的話裡也帶了分寸,“這文章可全是杜知敬所寫?難道說……”說到這裡,她頓住了,想了想又道,“文章上的事情我不太懂,不如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你把杜氏兄弟的身份給查出來了?”
韓辰眼見風重華如此聰明,支起肘身子朝她的方向斜去,聲音輕緩:“沒想到,你竟是看出來了。原本我還不相信,可是等到我將杜知敬這些日子所寫的文章送到京城請思義參詳後,他給我送來了這篇文章。一個人無論怎麼改變,哪怕容貌變了,可是骨子裡的性格卻不會變。就如同這文章,一旦你定了一個風格,以後就很難改變。”韓辰輕輕撫着桌子上的兩張紙,表情寂寥,“我什麼都想到了,卻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是前朝三大才子之一的路孚之。”
路孚之?
這個與風重華外祖父文子坤和鳳儀方澹雲並列才子之名的路孚之?
風重華表情肅然。
能讓一個聞名天下的才子隱姓埋名換了身份,這該何等重大的事情?
想到這裡,風重華不禁擡眸看了韓辰一眼。
前朝三大才子,可全都是韓辰的外祖父解江門下。
她端起桌上的茶杯,掩飾住震驚的神情。半晌,才垂眸道:“不知你打算如何處置杜氏兄弟?”
“處置?”韓辰輕輕地一笑,伸手去剝擺在盤中的蜜桔,“只怕還不等我處置,他自己就要先亂了陣腳。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我唯一顧忌的則是他身邊的那個白平之,那可是聞香教的香主。”
韓辰將剝好的蜜桔遞給風重華,“我現在就是有一點不敢肯定,這個杜長風到底是不是前朝皇子。其實,不管他是與不是,你也無須介懷。我將這樁事情說給你聽,就是讓你寬心。”
風重華瞬間明白了韓辰的意思,伸手接過蜜桔,面上帶了感激之色。
韓辰這麼說,就是不準備對杜氏兄弟下手,只管一力打擊聞香教。
不管杜長風是不是前朝皇子,這件事情到底是從她嘴裡說出去的。若是因爲她,反倒讓杜氏兄弟早早地被害,那她可就是罪人一個。
見到風重華吃着他剝好的蜜桔,韓辰彎了彎嘴角,“我們在這裡呆的時間也夠久了,不如過兩日就回京吧!這幾病着,倒不知京中出了許多新聞。我聽人說,韃靼的敏敏兒察公主也不知聽了誰的挑唆,竟然去尋袁雪曼的麻煩。”
聽韓辰說起她生病的事情,風重華不禁臉紅。可是當她聽到敏敏兒察公主去尋袁雪曼麻煩,卻是吃了一小驚。
前一世因爲沒有她的出現,此時的袁雪曼是嫁給韓辰最熱門的人選。敏敏兒察既然心慕韓辰,自然會去尋袁雪曼麻煩。怎麼這一世,她這個得了賜婚的漢王世子妃出現了,敏敏兒察爲什麼還要與袁雪曼過不去?
眼見風重華出神,韓辰喝了口香茶潤嗓,又道:“其實,敏敏兒察倒是往文府遞了幾回帖子。不過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正病着,她去了幾回也沒有見成。”
韓辰的話音剛剛落地,風重華一口茶卡在嗓子裡,咳得驚天動地。
韓辰似笑非笑地睇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道:“這下子,心裡平衡了吧?”
風重華咳得更厲害了些。
倆人說的這些話,都是將聲音壓得極低。
站在後面服侍的人,見到他們如此親密,各個露出了笑容。
既然說到要回京,下面的人自然開始收拾了起來。
原本他們出京就是偷偷出來的,此番回去自然也要悄無聲息的。
韓辰派手下出去買了大半車的禮物,又配了一些白石山的土特產,足足裝滿了一車。
悄悄地護送着風重華到了百花井巷文府的後門。
眼見着風重華的馬車閃進了後門,韓辰想了想,異常利索的跳下了自己的馬車,將還沒有來得及下馬車的風重華堵在馬車內。
“這些日子,你還是裝病吧!”韓辰垂着頭,看着正一臉茫然望着她的風重華,眸中笑意盈然,“現如今皇伯父和皇伯母對我不放心的很,若是知道你聰明能幹,想必心中極不舒坦。若你性格懦弱,又不得我母親喜歡,應是會少尋你些麻煩。”他頓了頓,又道,“既然我們得到賜婚,那就是佔了天大的便宜。我們婚前,你我都會多受些委屈。”
韓辰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風重華的心,“你瞧,你受委屈了,有我來補償。可若是我受委屈了,又有誰來補償我?”
說完了話,他眉尖微蹙,面帶委屈地瞧着風重華。
頗有些梨花帶雨的味道。
看得風重華愣了神。
眼見風重華不說話,韓辰先是輕輕一嘆,而後自懷中取出一枝珍珠白玉簪,“算了,就當這個是補償好了。”
風重華先是一驚,而後下意識地摸了摸鬢髮。
這才發現,她發間常年佩戴着的那枚玉簪不知何時脫落,竟是落到了韓辰的手中。
“還給我!”風重華伸手就去搶。
又是羞,又是怒。
肯定是那一日洗浴時,她勿忙出浴,滑落在水池中了。
沒有想到,韓辰撿到了居然不還給她。
反而堂而皇之地在她面前顯擺。
韓辰哈哈大笑,手腳輕快地跳下馬車,又順手摸了一把風重華暖尖滑膩的手腕。
“登徒子!”風重華沒將玉簪搶回,反而又被韓辰佔了便宜,只氣得用力跺了跺車底。
只是不知爲什麼,一縷笑容卻突然綻放在她的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