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江耋(modi)高齡,霜眉雪發,卻是精神矍鑠。穿着一身青色道袍,腰間繫條細麻繩,足登黑色布鞋。
聽到下人回報韓辰與風重華一同來訪,先是愣了一下,而後輕輕搖了搖頭。
“請二人到前廳坐吧!”他並沒說讓老妻或者府中女眷迎接風重華的話,而是按照以前見官員的慣例將二人請到前廳就坐。
等到解江被一頂雙人攆擡着來到前廳時,韓辰與風重華已快喝了半盞茶了。
解江好像沒看到韓辰與風重華身上的重孝,笑着道:“今兒怎麼有空來看我這個糟老頭子了?”
韓辰則是笑嘻嘻地,先是叉手行了一個晚輩禮,而後纔開口說話,“今日閒着無事,我和您外孫媳婦就想着來府上看看您老人家。聽說外祖父前些日子新得了一副《醉道士圖》特地過來看看。”
解江就指着韓辰哈哈大笑,“你呀你,哪裡是想看我這個糟老頭子,明明是想從我這裡拐東西!”
不一會,下人將閻立本的《醉道士圖》送了過來。
韓辰就站起來,細細地觀看。
“想當初,樑人張僧繇畫了一副《醉僧圖》,畫得唯妙唯肖,道士們常常用這幅畫來嘲笑僧人。被嘲笑了百年的僧衆們感到羞辱,於是湊錢請閻立本畫《醉道士圖》,自那以後,僧從們才擺脫了被人嘲笑的境地。”韓辰一邊看畫,一邊輕輕地點頭,嘴裡不停稱讚。
坐在上首的解江笑而不語,自己爲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在內閣位上一呆就是幾十年,精通政事,老於世故,今日一見到韓辰與風重華的裝束心中就明白了。
韓辰是個少有的精明人。
難道會不知道自己與風重華在重孝期間不得出門嗎?
除非是他獲得了永安帝的特旨。
既然是明知不能爲而爲之,自然是有目的。
“今日一早承哥兒來找我,說想出去走走,我就把他打發到泉州去了。”韓辰微垂雙眸,看着在細瓷茶杯中上下翻滾的碧綠茶葉,邊緣如泉涌連珠。
解江握着茶杯的手輕輕一抖。
“山東山西大旱吶……”解江輕輕嘆息一聲。
“所以更需盯緊南方。”韓辰接着道。
解江猛然擡頭,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韓辰,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來。可是韓辰卻只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讓人看不出半點頭緒來。
爲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這是出自蘇洵《權書心術》。
韓辰竟已能達到如此境界了嗎?
解江不由蹙眉。
“我知道了。”解江輕輕點頭。
如同打啞跡也似的,韓辰也跟着點了點頭,拿手指了指閻立本的畫,“外祖父,常言說得好,萬物有陰必有陽。你得了道士圖,卻缺了醉僧圖,卻是不美。說來也巧,我庫中正好存着醉僧圖,回頭我派人給外祖父送來。”
這句話若是讓旁人聽了,自然聽不出來是什麼意思。
可是解江是何等人物?
他輕輕呷了一口香茗,有茶葉就調皮地跑到了他的口裡。他輕輕一咀,一股茶葉的清芬在脣齒中漫延開來。過了一會,他放下茶杯,慢條斯理地道:“我老了。”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韓辰笑着道。
聽了韓辰的話,解江笑着搖了搖頭,也不說話。
等到倆人走後,他還怔怔地坐在前廳中發呆。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僕輕輕地走上前,爲他換了已涼的茶水,而後又悄無聲息的離去。
如同他沒有來過一樣。
回去的路上,風重華雖是不明白韓辰到底與解江談論了什麼,卻一直聰明的沒有作聲。
事情,終於按韓辰所設想得那樣爆發了。
到了第二日,韓辰與風重華重孝期間出門的消息就傳到了永安帝的龍案上。
與此同時,御史也開始彈劾漢王世子與世子妃枉顧人倫。
按制,風重華要守三年孝,韓辰要守三個月的孝。
可是倆人在風慎死了還不滿一月就身穿重孝出門,這怎麼不引起御史們的憤怒?
內閣首輔周洪不過是在殿中議事時替韓辰分辯了兩句,就被御史們冠以外臣結交皇室子弟的罪名,重重地彈劾起來。
按照慣例,內閣被彈劾之後,必須上表去冠褫衣,自請其罪,回府等待皇帝的聖旨。
當然了,只要進了內閣沒有不被人彈劾的,所以這個上表去冠褫衣自請其罪,也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
可是誰也沒想到,永安帝竟然真的準了此表。
這個消息傳到外面,那些彈劾周洪的御史無不彈冠相慶。
然而,那些埋頭做實事的官員們卻是臉色蒼白了起來。
周洪是翰林大學士,文采斐然。爲人正直無比,雖不能算得上一個能臣,卻也是一個實幹之臣。這樣的一個實臣,居然都被人彈劾下去了。那麼周洪所支持的那些政議,豈不是全成了擺設?
果然,隨着周洪的下臺,原先他所提拔的官員各個都被趕出了京城。
被趕出京城中的人,還有一些是解江以前所提拔的。
隨着這些人被趕走,御史們的槍口就對準了文謙。
文謙一向老實,不善言辭,被御史彈劾的滿頭是包,哪怕他的好友謝仁行和陸離從旁相助也不行。
風重華是他的外甥女,在重孝期間出門證明他管教不嚴。
這樣的大臣豈能位列三班?
一晃,已是九月九日重陽節,天氣一日比一日地涼了。永定河裡的水慢慢變得冷冽,水面上飄着落下來的枯葉。
長亭中,幾位好友在爲文謙和陸離送別。
因韓辰與風重華重孝出門引發的幾方博奕此時已經落下塵埃。
周洪罷相,文謙自請辭官。
右都御史謝仁行,官降半級,別堪他用。右僉都御史陸離調任山東臬臺。
漢王世子韓辰遭到斥責,韓辰上表自請離京去泉州,被永安帝扣下奏摺。韓辰再上表,依舊自請去泉州,永安帝再次留中。韓辰不氣餒,第三次上表,永安帝始終不發一言。
文謙與陸離都不是話多的人,看着衆位送別的好友,只是默默地喝酒。
眼看快到中午了,幾人才停下手中的酒杯,齊齊地衝着陸離揖了一禮,“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然則你我皆在壯年,想來還有好些日子。未必沒有相見的日子……”陸離看起來極爲豪邁。
文謙卻是連連搖頭,“老陸,都是我連累了你。”他是唯一知道實情的人,卻苦於沒辦法與好友明言。
謝仁行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青瓷酒杯,“當此之時,避一避也是好的。老陸去了地方,說不定是好事。”
李方良看了看文謙,又再看了看陸離,也是跟着輕嘆一聲。
他們都知道,朝綱已開始崩壞了。
“宣大總督呼延丕之,不日將回京。”李方良輕輕地道。
呼延顯字丕之,總理宣府巡撫、大同巡撫、山西巡撫和軍務,兼理糧餉。一個如此重要的封繮大吏被急調回京,肯定是要爲什麼人騰出位子。
幾個人同時看向了文謙,這是韓辰即將被調出京城的徵兆。他們都知道,韓辰想去泉州,永安帝沒有表態。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文謙也嘆了回氣,只有他知道,韓辰想去遼東。
可是,永安帝能會讓韓辰如願嗎?這個外甥女婿,實在是智多近妖。
十里長亭外,秋風蕭蕭,車稀馬少。
只有來送別好友的人,纔會趨車至此。
眼見載着陸離上了馬車,幾個人不禁握緊了手中的柳條。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胡地多飈風,樹木何修修!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也不只是哪一隊送行的人請來了妓子,妓子聲音清越,將一首《古歌》唱得蒼莽悲涼,愁悶難耐。
出亦愁,入亦愁。
離家漸遠,愁思越重。
文謙沖着陸離拱手道:“爲官一任,必當造福於地方。山東方經大旱,正是安民之時,望君此去救萬民於水火。今日暫別,願君榮華歸來。”
幾人疊聲祝願:“今日暫別,願君榮華歸來。”
陸離在馬車上拱了拱手。
而後,絕塵遠去。
夕陽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落葉聚還散,徵禽去不歸。
遠方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悽悽滿別情。
幾人望着漸漸遠去的馬車,眼角不禁溫潤了。
而在漢王府中,韓辰與風重華也在收拾行李。
而在東跨院的莫嫣,卻是焦急地走來走去,一臉惶恐。
她根本沒想到事情竟然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
她不過是將韓辰與風重華重孝出門的消息偷偷透露了出去,御史彈劾幾天也就罷了。
然後風重華被漢王妃懲罰一下。
可她萬沒想到,韓辰竟然被調去宣府,做了什麼撈什子宣大總督。
韓辰可是漢王世子啊!是未來的小王爺。
他怎麼可能做宣大總督呢?
而且,最令她難以接受的則是,爲什麼韓辰要帶着風重華?
不是說官員不能帶妻子上任嗎?爲什麼韓辰非要帶上風重華?
難道他忘了,風重華還在孝中嗎?
想到這裡,她再也坐不住了,吩咐阿寧爲她更衣。
她要闖到恭壽堂,去問問漢王妃。
她剛剛走出樂道堂,卻迎面被人攔住。
“爹?”莫嫣看着一臉鬍子拉茬,不修邊幅的莫鴻,驚訝無比。
“畜生,你做得好事!”莫鴻一聲斷喝,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往莫嫣的頭上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