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的西壁角嵌着顆雞蛋大的夜明珠,映得室內白晝一般。慕容薇俏生生立住,熱切的目光迎向父皇,再也不願移開。
崇明七年的父皇還這樣年輕,雋秀中帶幾分英挺的長眉斜斜飛入鬢角,望向慕容薇的眼眸深邃中帶着濃濃的溫柔和慈愛,一身淺赭石直襟長袍,深赭的瑞雲祥紋腰帶,上掛一塊質地溫潤的暖玉,就隨意地立在書案前,天上謫仙一般,嚮慕容薇伸出一雙手來。
慕容薇輕輕福身下去,藉着行禮將眼角的淚水趕緊拭去,再擡頭換做甜甜的笑容,慕容清已然迎了上來。
“朕的阿薇來了,快坐”。
“父皇,兒臣帶了您愛吃的點心,您先來嚐嚐”,慕容薇走到一旁供慕容清小憩的紫檀木羅漢榻邊,玄書已然將食盒小心地放在炕桌上,幫着慕容薇將糕點一碟一碟取出擺成新月狀。
見慕容清的眼光在自己與奏摺間略一猶疑,慕容薇回首嬌嗔地望着父親,語氣軟糯可人:“父皇,奏摺還有這許多,您先用些宵夜,可別累壞了身子。
慕容清心中有事,並不覺得飢餓,只是不忍拂了慕容薇的好意,於是依舊含着溫和的笑容走過來,伸手替慕容薇撫了面上的髮絲,笑道:“阿薇爲父皇帶了什麼過來?”
爲着安全起見,乾清宮內一直用銀製餐具,三餐依舊有小太監試食,慕容薇帶來的宵夜便略去了這個步驟。
這般的小心,前世父皇到底如何中毒?這問題在慕容薇腦中盤旋着,暫且被她壓下。
慕容薇細心地以銀匙挖起一勺白如霜雪的乳酪,笑盈盈送到父親嘴邊,慕容清含在口中,只覺入口即化。那清甜久久不散,竟攪動慕容清的味蕾,一氣吃了幾勺,笑道:“好久沒吃這道甜點,味道不錯,是羅嬤嬤做的?”
“那是自然”,慕容薇話語中帶着濃濃的自豪,“女兒要羅嬤嬤不用糖,只加一點百花蜜,格外的甜香。女兒試吃了一點,覺得好纔給父皇送來。”
“阿薇就愛在這些事上花心思”,慕容清拍拍她的手,望着嬌美如花的女兒怎麼看怎麼愛憐,心中的煩惱也淡了許多。
父親眉間隱藏的清愁,上一世的慕容薇從未發現,這一世的慕容薇卻絲絲分明。那些年自己受盡萬千寵愛,卻不知爲親人分一絲憂愁,實爲大不孝。
慕容清邊吃着乳酪邊問慕容薇:“白日裡都做了些什麼?沒去瞧瞧你母后?”
見父皇把話題主動扯到母后身上,慕容薇心中暗喜,她回道:“今日去了鳳鸞殿,母后似乎不太高興,穿得也素淨,女兒私底下問了秦姑姑,母后身子無礙,只是聽了姨父的消息難過。”
慕容清點頭,眉間輕輕一蹙又很快展開,依舊柔和地對女兒說着:“你姨父即是忠臣良將,又是自家至親,你母后難過是應當的。”
“女兒省得”,慕容薇調皮的笑着,拈起一枚窩絲糖含在脣間,又帶了幾分促狹,“女兒只是覺得母后身上太過素淨了些,如今大年節下,外頭那些貴婦人整日模仿母后穿着,今日情何以堪?”
小姑娘的言語將慕容清心口重重一撞,多了幾分忐忑,細想起來確是他們思慮不周。帝后的一舉一動都影響着整個國家,怕就怕在不經意間的無意之舉引起一片悽慌,慕容清忽然想與妻子徹底談談。
慕容薇猶然不覺,自袖中取出一本棋譜,呈到慕容清面前,“父皇,兒臣今日看了這個殘局,卻不甚明瞭,特意拿來求父皇指點。“
慕容清的琴棋都是一絕,閒時也指點過慕容薇幾次,那時慕容薇心不在此,慕容清還深以爲憾,今日見她主動請教,心頭一喜,將長袍一撩,父女兩人分別在榻上坐了,慕容薇自然而然執一枚黑子,先落了下去。
慕容清走幾步講解一番,父女二人漸漸將那殘局擺上棋面,慕容薇手託香腮,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父皇,這執黑棋的爲何啥了這一片邊角不要,總要進攻這一片地段?”
慕容清笑道:“你瞧,他若不捨,這裡便不能首尾相望,這執黑子的很有幾分氣勢,這是執之死地而後生的意思。”
兩人一個說的仔細,一個聽的用心,不覺便是半個時辰過去。再走起步,黑棋勝局已顯,舍卻幾處雞肋,佔據一片河山,慕容薇若有所思,“父皇,兒臣瞧這棋局有如國勢,只有心中不亂,佔據了中盤,纔有這破釜沉舟的勢頭。若不然瞻前顧後,舉棋不定,反而處處折損自己,父皇說是不是?”
好似陽光透過重重霧霾,直射了進來,慕容清的心裡一陣亮堂,“薇薇說的不錯,做人當有這破釜沉舟的勢頭,君王更應如此。”
慕容薇手拈着絲帕輕輕絞動,全是一泒小女兒模樣,“父皇說什麼便是什麼,兒臣哪裡懂得這些。”
慕容清端起案上的乳酪,也不管它已然涼透,幾口吃個乾淨,只覺從未有過的雲開月明。他心中做了決斷,便要立刻實施,“天色不早,薇薇回去歇着吧,父皇去看看你母后。”
“父皇不是還有好些摺子要看,怎麼有空去看母后?”慕容薇偏過頭,裝做十分不解的樣子。
她們姐妹偶爾纏着父皇,要他去看母后,父皇都是這一種脫詞,後來被楚皇后知道了,嚴厲地訓誡了慕容薇姐妹,各罰了十篇女戒,又禁足一月,直到仲秋節才放出來。
女兒爲自己求情,大大傷了楚皇后的臉面,楚皇后雖罰了女兒,更恨那個始作俑者。
見女兒舊事重提,慕容清以爲她又想起了妻子的處罰,輕拍一下慕容薇粉嫩的臉頰,帶了幾分笑意的調侃:“放心,你母后再不爲這個來罰你。”
上一世的父親獨守秘密,下不了決斷,引起母后的猜疑,又養肥蘇暮寒這隻猛虎,最後卻成爲自己的禍患。慕容薇費心挑了個棋局,指望能將那層窗戶紙替父親捅開,眼見父親如此通透,笑意不覺染上她的眉眼。
但願父皇母后能冰釋前嫌,從此後江山永固福壽恆昌,慕容薇一直目送父皇,直到再也瞧不見那清雋的身影,才戀戀不捨回過頭來。
十二章 帝后
已是二更天,鳳鸞殿內夜色沉沉。
楚皇后的寢宮內只留了兩盞如意紋琉璃燈,光暈透過幾重繡着錦繡牡丹紋樣的寶藍色織錦緞帷幔,輕柔地灑落在寢宮內漢白玉鋪就的方磚地面上,也映在楚皇后斜斜搭着的寶藍色百鳥朝鳳紋樣的緙絲錦被上。
已然謝去釵釧的楚皇后背靠一隻明黃金線團花引枕,半倚半躺在寬大的月洞門花梨木鳳榻上,顯得身子有些單薄,透出幾分蕭瑟的沉寂。
她的容色在光暈裡瞧不清楚,一隻手慵懶地撫着錦被,被錦被上繡的一朵寶藍金粉牡丹花一襯,白若秋霜一般,另一手裡握着一卷史書,眼睛卻是闔着的,也不知是否睡去。
秦姑姑今日當職,知道楚皇后這些日子睡眠不好,她早早吩咐宮人落匙熄燈,唯恐晚些弄出一丁點的動靜擾了主子安歇。
楚皇后這些日子都指着百合花安眠,今日晚間派去暖房取百合花的宮人卻空手而回。
百合花冬日裡不易養殖,暖房原先存的幾株陸陸續續都給了鳳鸞殿,花有花期,秦姑姑急也無用。
想了又想,她只好在寢殿外間爲楚皇后籠了極淡的安神百合香,又備了一碗溫熱的牛乳服侍楚皇后喝下,這才輕手輕腳退了出來。
睡前的幾頁書,也是安眠的好藥,楚瑤光執着昨夜未讀完的書,卻全然瞧不進去,只微微闔上了雙目,吐出一口胸中的悶氣。自己瞭然的知道,今夜又將無眠。
秦姑姑回到外殿,剛命小宮女斟上一壺熱茶,準備小憩片刻,待楚皇后睡安穩了再去替她熄燈,忽聽到外面隱隱約約有人拍門。
怕擾了楚皇后安眠,秦姑姑心頭一陣火起,沉着臉往外走去,掀起簾子卻瞧見地下烏壓壓跪了一片,居然是皇帝親臨,她連忙上前接駕。
披着一身寒風進來的慕容清神色奕奕,依舊喚着秦姑姑在公主府時的舊名:“秦瑤,皇后安歇了麼?”
秦姑姑恭謹地答着話:“回皇上,娘娘纔剛歇下,奴婢這就去通傳。”
“不必了”,慕容清擺擺手,示意秦姑姑領路。他先在外殿除了大氅,又就着熏籠站了片刻,待身上去了寒氣,這才輕輕打起明黃色鸞鳳織錦的簾子入了內殿,走至楚皇后榻前。
見楚皇后闔眸微睡,不忍驚動她,便輕手輕腳從她手中抽出書本,擱在一旁的炕桌上。
這微微一動,楚皇后已經張開雙眼,眸色清亮剔透,哪有半分睡意。慕容清就勢往榻上一坐,替她拉了拉錦被,溫聲道:“抱歉,吵醒了你”。
帝后之間,多日沒有這般相待,楚皇后下意識的撫了撫身上有些鬆卻的寢衣,並無不妥的地方,她將搭在牀前的外袍披上,想要起身重新梳妝,卻被慕容清止住了。
楚皇后也就不在堅持,就着慕容清方纔的話答道:“並沒有睡,只是閉着眼睛想些事情”。
殿外的百合香雖然清淡,慕容清還是嗅到了,關切地問道:“夜裡依舊睡的不好?”
“白日裡睡多了,晚間總有些淺眠”,楚皇后無意多說,只將書一揚,淡淡回道:“讀上幾頁也就睡了”。
慕容清不再說話,將妻子披着的外袍整好,又將錦被替妻子往上搭了搭。熟悉的龍涎香氣淡雅高華,楚皇后心下有怨,卻也訴不出來。只反手握一握慕容清整理錦被的手,說了一句:“陛下手還是涼的,也不多加件衣服,勞累了一天,這個時辰過來,可是有什麼事情?”
琉璃燈的光暈斜映上慕容清儒雅至極的面容,他望向楚皇后的目光如春日月色一般融融,透出滿溢的溫柔暖意,楚皇后不自在地轉過頭去,慕容清卻從背後輕輕擁住了她。
“瑤光,有些事情朕瞞了七年,今天想要告訴你。朕曾想過能許你跟孩子這樣的現世安穩最好,可是你是朕結髮的妻子,朕希望也聽聽你的意思。”
丈夫語氣裡從未有過的鄭重,聽得楚皇后驀然擡起頭來。
七年前,父皇駕崩的那一夜,曾秘密宣過蘇睿與慕容清進殿,談話的內容極其隱秘,連自己與姐姐也被屏退。
隨後就有那一紙傳位的詔書,在所有人都以爲蘇睿即位的時候,自己的丈夫卻繼承大統。
楚皇后也曾問過丈夫,而丈夫歉疚地說已對父皇發下重逝,不能吐露一字。今時今日,或許隨着姐夫的離世,丈夫終於可以對自己說些什麼。楚皇后披衣坐起,喚宮人上了熱茶,將炕桌上銀燈剔的雪亮。
“說來話長,要秦瑤去溫一壺花雕,我細細說與你聽”,慕容清揚聲喚着秦嬤嬤的名字,將妻子身後的靠枕放得更舒服些。
秦姑姑應聲而去,照着慕容清的吩咐溫了酒來,又取幾樣清淡的佐餐小菜,添了兩付杯盞,都擱在炕桌上,這才欣喜地闔上殿門。
帝后之間已是老習慣,若有重要的體己話要說,必會溫一壺酒邊飲邊談。秦瑤曉得輕重,她屏退衆人,自己親自守在殿外。
慕容清斟了一杯酒遞給楚瑤光,思忖着從哪裡說起,他理順了一下思路,低低地開口道:“瑤光,可還記得大周那位亡國的小皇帝?”
楚瑤光接酒在手一飲而盡,臉色有些微紅,擡眼詫異地問道:“小皇帝去了近百年,風水輪流,改朝換代,早已事過境遷,陛下如何又提起他?”
慕容清喟然一嘆,拿着酒杯在手裡把玩,清晰地說道:“小皇帝去時年紀尚少,宗親九族被滅得乾乾淨淨,更導致天下分崩離析,各自畫地爲王。”
燈如寒月,萬物無聲,只有慕容清清越的聲音流水般輕泄:“咱們都以爲大周朝氣數已盡,誰料想小皇帝人小鬼大,不但藏起了玉璽,還有遺腹之子留了下來。”
楚瑤光早已坐直了身子,心中有千般設想,又不敢肯定,呢諾着問道:“當真?”
慕容清淡淡一笑,語氣裡帶些隱約的無奈,“千真萬確,岳父親口所說,小皇帝確有遺腹之子,並且就生在這座姑蘇當年的行宮。大周皇室雖然無存,卻有遺臣愚忠。他們把這根獨苗養大,不敢叫他隨了國姓,爲他選定姑蘇的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