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鴻溝

在壽康宮乍聽皇太后向自己講述當年的恩怨,楚朝暉心裡有怨有恨,更多的卻是憐憫與疼惜。

近二十年的夫妻,楚朝暉恨着丈夫獨守這份秘密,隱瞞着自己的身世。卻又痛惜丈夫一個人將所有的秘密抗在肩上,成就了自己這些年的安逸。

有多心疼丈夫的無奈,便有多痛恨蘇氏族人這些年的苦苦相逼。楚朝暉一怒之下,纔將那把匕首的事情攤開在蘇暮寒眼前,想要打醒兒子的糊塗夢。

蘇暮寒今日已然聽那位胡左使說起,族兄蘇暮嚴捨身成仁。

一場本不需要這位族兄參與的暗殺,他卻留了那兩句慷慨之言,義無反顧的去了,可見早已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

百餘年的時光,蘇氏族人前仆後繼。從蘇光復的講述中,蘇暮寒知道這位族兄不是犧牲的第一人,更不會是最後一個。

若是功敗垂成,自己或許可以靠着楚家的外孫這個身份保住一條命,他們卻是萬劫不復的死罪。一代一代,除去忠字當頭,他們圖的又是什麼?

蘇暮寒多希望自己生在普通的平民百姓家,沒有家仇國恨的種種糾葛,更沒有見過父親怒斬袁非,劍尖上那滴滴灑落的鮮血。

掩住胸中悲切之情,卻難掩對父母二人的怨恨,蘇暮寒的掌心已然被他自己的指甲刺到血肉模糊。

母親面前不能露出分毫,蘇暮寒從楚朝暉膝上擡起頭來,蒼白着一張臉說道:“兒子並不是不曉事的人,母親如此說,是叫暮寒有怨無處訴。”

蘇暮寒打起精神,想着楚朝暉素日裡性子軟弱,依舊從親情牌上下手。一番說辭自然聲情並茂,到頗有些打動楚朝暉的內心。

從小時候先皇與皇太后對他的疼愛說起,再提到那一牆之隔有園門相通的兩座公主府,頻頻豔羨楚朝暉姐妹二人多年的情比金堅,更傾訴他與慕容薇的青梅竹馬。

“兒子與皇祖父、皇祖母,還有姨母與表妹的親情早已血濃於水。縱然因爲身份的轉變,心裡頭確實有些膈應,難道不曉得骨肉親情最爲珍貴,又怎麼會做糊塗事?”

若是蘇暮寒矢口否認他的心思,楚朝暉自然不信他的一番說辭。偏他有真有假虛虛實實,講到與慕容薇那段少時的情誼,還有如今的疏遠,蘇暮寒一陣心酸,語氣裡竟帶了哽咽。

兒子哭得很是傷感,大約這些日子心裡並不好受。楚朝暉擡手想要撫摸兒子的鬢髮,慈母柔情與國家大義頻頻碰撞,那隻擡起的手又黯然放下。

若是知錯能改,今日皇太后那裡也表達了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意思,大約早與帝后二人達成共識,楚朝暉到不擔心兒子的性命。

從小捧在手心的兒子,何曾見過他如此失混落魄的模樣,楚朝暉心亂如麻,硬起心腸說道:“母親姑且信你一次。只是那蘇光復不能再留在你的身邊,明日一早便將他遣退,多送幾兩盤纏便是”。

生怕兒子捨不得,楚朝暉再補上幾句:“你該曉得輕重。這件事母親並不是與你商議,而只是知會你一聲。”

果然被光復先生料中,母親一定要將他驅離自己的身邊才肯放心。蘇暮寒依舊做着戲,苦苦央求了兩句,見楚朝暉只不鬆口,唯有故做不忍狀,猶豫了半晌才點頭。

楚朝暉纖細的手指搭在茶碗描繪着淺淺金線的杯沿上,輕輕敲擊着,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卻依舊平緩地說道:“暮寒,你九月裡便要承襲安國王爺,這些日子便在府中好生修身養性吧。”

變相的禁足,楚朝暉以爲兒子會反駁,豈料蘇暮寒只是片刻的愣怔之後,便恭敬地低下了頭:“若是這樣能讓母親放心,兒子便謹遵母親吩咐”。

母子之間,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悄然顯現,卻誰也不想架起一座橋樑,只是任那鋪天蓋地蜂擁而至的隔閡肆意蔓延。

“你下去吧”,楚朝暉疲憊的揮揮手,又補充了幾句:“暮寒,母親只有你這一個兒子,自然希望你一切安好,你回去仔細想想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蘇暮寒心底全是亂草一般滋生的瘋狂,下脣上被咬出腥鹹的血絲,又被他全然抿到口中,不敢讓母親發現分毫。

聰明地他沒有開口反駁母親的話,而是乖順地點頭。依舊以膝當腳,後退兩步,將頭重重叩在楚朝暉房裡冷硬的墨玉地面上,才恭敬地立起身來,倒退着出了母親的房間。

夜風吹過,正院裡那些寬大的芭蕉樹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陡然添了涼意。星光不知何時隱去,唯有無邊夜色濃如潑墨。

遠處,一聲鳥啼淒厲而又模糊,擴散在漆黑的夜空裡。伴着風聲與鳥啼,一道雪白的閃電映上沒有扣嚴的窗扇,似是初露猙獰的猛獸呼嘯而至。緊接着,便是轟隆隆的雷聲由遠及近。

楚朝暉癱軟在大炕上,渾身脫力一般使不出半分勁道。與兒子的對壘,拼了她十分心力,看似全勝的戰役下卻隱藏着她看不見的東西。兒子最後離去時,那個規規矩矩的禮節裡全是疏離。

明珠挑了簾子進來,顧不上收拾被楚朝暉扔到地下的杯蓋,而是先絞了手巾想替她擦拭額上的虛汗。

身上黏黏答答,一陣一陣的冷汗淋漓,豈是區區一塊手巾便能拭淨?楚朝暉偏頭躲開,哆嗦着嘴脣吩咐道:“備熱水,滾燙的水,我要沐浴。”

臉上、背上全是一陣陣的汗水,冰冷又粘溼,楚朝暉連整個身子都微微顫慄。明珠不曉得方纔這母子二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瞧着楚朝暉步履蹣跚的樣子卻委實令她擔心。

見楚朝暉似乎站立不穩,明珠臉色擔憂的神情愈來愈濃。她以自己的臂膀撐起楚朝暉大半個身子的重量,急急喚着外頭的小丫鬟:“都杵着做什麼,還不趕緊爲夫人預備熱水?再拿換洗的衣裳。”

木桶裡注滿了滾燙的香湯,在熱水緩緩的安撫下,楚朝暉的身子漸漸停止了顫慄。埋首在那微微盪漾的水面裡,她的淚水一滴一滴,冰冷而又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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