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三章 頹敗

聽雨軒內氣氛凝重,如一塊上好的錦緞被水浸泡,厚重而壓抑。

湖邊的夜風帶着淡淡腥鹹的氣息,從敞開的軒窗撲面而來,遠處掛着幾盞素色的琉璃燈籠,影影綽綽的燈火不添明亮,反而顯得蕭瑟而昏暗。

劉本滿腹疑團,胸口窒息似的憋悶。自己分明往粘家傳了信,粘家卻不依他的意思行事,反而鋌而走險。

既然不是錢唯真出面,又是誰還有巧舌如簧,能說動粘家傾盡資產?

越往深裡想,劉本越感覺自己的太陽穴一鼓一鼓的跳動。仿若一葉扁舟孤立無依,被風吹雨打,身陷旋渦的最深處。

席上新開的那壇竹葉青綿軟醇厚,此刻卻是再也飲不下去。

劉本將杯子一推,沮喪地說道:“既不是大人的意思,我回去便泒人向粘家問問清楚,究竟怎麼一回事。”

“宜早不宜遲,要緊要緊。我懷疑陛下根本是敲山震虎,只怕咱們在江陰數十載經營都保不住。太平日子過慣了,這些人心裡連根該繃着的弦都沒有”。

錢唯真一顆心也是七上八下,又惱怒江陰的官員們一塌糊塗,關鍵時刻眼睛瞪不起來。他深覺最近蹊蹺事一樁接着一樁,還不知對方有什麼後手緊隨而來,暗自慶幸叫女兒帶了自己一大部分傢俬出逃。

劉本從懷裡掏出早間夫人收到的揚州秘信,將陳欣華的行蹤說與錢唯真。問道:“尚書大人可還記得先帝三年第一屆科考的柳狀元?”

“如何不記得他?”錢唯真言語裡幾多鄙夷:“老夫子滿身的窮酸氣,是個軟硬不吃的主。算起來也近花甲年紀了,如何提起他來?”

一面說着一面往粘亦纖寄來的信上注目,初時見陳欣華要去淮州,本不是十分在意,待看到她要去歷山書院,錢唯真的眼睛才瞪得溜圓。

兩人方纔提到江陰局勢危殆,劉本便想起粘亦纖信裡所說的什麼柳先生花甲之壽,辨不清是巧合還是故意。多年的爲官之道卻告訴他,看似尋常的事情掩蓋下,往往遮擋的是最容易叫人忽視的東西。

他不如錢唯真在這些事上留心,記不得這位柳先生的生辰。見錢唯真望着信沉思,劉本便拱手問道:“大人可能記得這位柳先生是什麼時候的生辰?”

凡是錢唯真經手的事,十有八九不會忘記。他皺着眉頭冥思苦想,驀然回憶起這柳老爺子做五十整壽的時候。

那時這過氣的狀元郎還未致仕,因先帝崇尚儒家學說,很是給這些耕讀世家們面子,這柳老父子便跟着沾了光,得了對先帝御賜的一對一品清廉玉石篆刻。

先帝評價如此之高,朝中大臣自然聞風而動,二品以上的大員們莫不隨禮相賀,柳老爺子勉爲其難,在府裡擺了幾桌酒宴。

具體的日子到是想不起來,可是錢唯真記得夫人送去柳府的東西。

因平日沒有來往,錢夫人又不喜這些酸儒文人的作泒,曾皺着眉頭對錢唯真說道:“素日裡不走動,太簡薄了顯得怠慢,太貴重了又好似錢府有心攀附。”

兩人最後議定,拿了尊錢夫人侄子替姑母做壽送來的羊脂玉觀音。

錢唯真記得,夫人的壽辰是在五月末,收了侄子送來的玉觀音,在案上擺了幾日,還未收入庫房。大約也就擱了七八日的功夫,便被自己易手。

這麼算來,柳先生的生辰與八月清秋毫不沾邊,應在六月初前後。

劉本重重敲擊着桌面,頭上直冒冷汗:“如此這般,又是使得些什麼計策?莫不是窮不起了,拿這個斂財。內侄女的信上分明說,陳欣華要去歷山書院替這位老爺子做壽。聽閣老的說法,他的壽辰根本不是這個時候。”

這麼明顯的疏漏,從揚州到淮州有多少自己人坐鎮,那羣混蛋竟然沒有一個人報到自己面前,反而是個內宅夫人這裡發現了蹤跡。

錢唯真氣得眼前發黑,指着劉本道:“什麼話都不必說了,你我趕緊打道回府,一則查查粘家爲何變了態度,另一則查查歷山書院在搞什麼鬼。”

多事之秋,柳老爺子這一向討厭熱鬧的人卻大反常態,做什麼花甲的整壽,錢唯真纔不信他只爲了收點財物。

兩人在枕霞閣暫別,錢唯真趁黑悄悄趕路去了趟民巷的宅子,仔細考慮餘下的財物如何偷帶出境。

劉本卻即刻泒了心腹星夜啓程,務必要在最短的時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個清楚。順便敲打一下江陰那羣人,莫要太過安逸享受。

二十七那日錢玟依着父親的囑託再訪何宅,依然未能與蘇暮寒謀面。

原來一大早蘇暮寒本是往何宅趕路,半道上被人攔住。

來人遞上了蘇光復的名帖,另有兩人約定的暗記。原來蘇光復剛剛抵達姑蘇,急着約蘇暮寒趕往京郊別院敘話。信裡千叮嚀萬囑咐,要蘇暮寒仔細自己的行蹤,莫叫京郊別院落入旁人眼中。

簡直是久旱逢甘霖,蘇暮寒一顆企盼蘇光復之心,猶如盼星星盼月亮。

他立刻拐進聽雪小築裡喬裝打扮,連隨從也不帶,獨自一個人打馬去了京郊別院。蘇光復是黎明十分剛剛趕到姑蘇,一面命人去尋蘇暮寒,一面命人打水洗去一路風塵,眼底下連日趕路的烏青十分明顯。

見了蘇光復,蘇暮寒深深一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先生可算回來了,暮寒等得好苦。”

蘇光復慌忙托住他的臂膊,止住蘇暮寒下拜的身形,自己趕緊回了一禮:“主子這是做什麼,存心折屬下的壽麼?”

兩人分了賓主落坐,蘇光復接了小廝遞上來的一碗稀粥暫且果腹,連早膳都來不及用,便慎重地向蘇暮寒說道:“主子,形勢遠比咱們從前想像的更爲嚴峻。玉屏山那裡修建的根本不是行宮別院,而是借翻修之名挖出了礦藏。”

噹啷一聲,蘇暮寒手裡的杯盞一個握不住,滑落在青磚地面上,碎成片片飛屑。有深褐的茶湯濺上他湖水綠的絲袍下襬,像秋天的點點枯葉,頹敗而又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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