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生得相貌清癯,一縷長鬚垂於胸前,正拿着一枚乳白色棋子,盯着棋盤垂眉沉思。連有外人進去了,都沒能打斷他的思路。
屋內燃着的香菸,飄浮瀰漫在他的四周,給人一種飄然若仙的感覺。
舒眉心裡好生納悶,看這端王爺的模樣,年紀少說也有五六旬了,竟然還會有四姑爺那樣年幼的兒子。不過,隨即她又想起當今聖上,算算年紀,也該有近五旬了吧?!還不一樣有四皇子和五皇子這樣年幼的皇嗣。
想到這裡,舒眉不禁聯想起府裡齊屹和高氏,他們夫婦倆之間的對峙情形來,心裡便多了幾分擔憂。
也不知齊屹急於離京的事由是什麼,在這節骨眼上將府裡大小事務,全部扔給她跟齊峻兩人,還要面對賊心不死的高家人,讓她心裡總覺得惴惴的。
被小沙彌請進屋裡,布善給她搬來張椅子,又給她斟了一杯清茶。舒眉遂安然坐下,對着棋盤上兩邊黑白子廝殺的戰局觀望起來。
約摸過了半炷香的功夫,那邊兩位才分出勝負。在之前,舒眉一直安安靜靜地守在旁邊,謹守“觀棋不語真君子”的訓誡。
棋局結束,端王爺這才擡起頭來,望向旁邊靜候的女子。
只見舒眉目光平靜,一副回味思索的表情,老王爺嘴角微彎,眸子深處閃過一絲欣賞的光茫。
見他目光投射過來,舒眉忙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向對方福了一禮,給這位長輩算是請了安。
端王爺瞅着她,將手掌一揮,囑咐對方不必客氣,在原先位置上坐下來。
舒眉也沒推辭。大大方方坐在他們的對面。
“原來你就是鼎棟公的親孫女?”端王爺啜了一口清茶,緩緩地朝舒眉問道。
鼎棟公?
舒眉不由一愣,旋即她想起那是祖父的字號,忙身子朝前傾斜作了個福禮的動作,恭聲答道:“稟王爺!鼎銘公正是小女的祖父。王爺您認識家祖?”
雖得到肯定答案,老王爺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朝舒眉的臉上端詳了半晌,最後才告訴她:“當年,本王代天子巡視南方學政。在徽州與你祖父結識,後來回京後,又同朝爲官。雖算不得至交知已,卻也是相互敬重的同僚。沒曾想,他竟然就這樣走了……”說完,他獨自在那兒長吁短嘆起來。
對自己家族的遭遇,舒眉早有耳聞。內心一直渴望有人跟她詳細講講。此時端王爺提起,她深有感觸之餘,卻不敢接他的話碴兒。自醒來這半年多以來,她身邊之人,倒鮮少人提及當年祖父獄中自盡的事。更沒有人說起文家被冤的舊案。今天此刻在這兒,突然聽到端王爺主動提起。讓舒眉既是擔心,又是盼望,希望他能繼續說下去……畢竟。這關係到她父親將來是否可以回京的大事。
見她低眉順眼的,並不接話,老王爺以爲對方年紀太小,並未聽過家中長輩提起,遂停住了這個話題。只見端王爺從身上悉悉簌簌摸出一樣東西來。放到對面女子的身旁的案桌上。
舒眉擡起頭來,滿臉詫異地瞅着這位老人。不知他是何用意。
將東西放到旁邊的案桌上,端王爺望着她解釋道:“昨晚多虧有你伸出援手,這才讓大師將我搶救過來。本王手頭上沒別的什麼東西拿來好酬謝你的,這是塊封地敬獻上來的玉佩,你且先拿去玩耍玩耍!”
舒眉忙站起身來,推辭道:“舉手之勞,王爺何必放在心上。當時任憑誰見到,都會伸出援手的。”
沒料到被她推拒了,端王爺眸光不由一沉,佯作惱怒狀對舒眉問道:“怎麼?現在本王不在朝堂之上,連賞件東西都沒人放在眼裡,不願意收下來?”
舒眉倏然一驚,被對方這突如其來發作的怒氣唬住,不敢再出聲推辭,只得自己找臺階給下:“王爺說哪裡話,您賞賜的東西誰人敢不接下……”說着,她伸出手,將案桌上那個玉佩拿到手裡,轉身交給跟在身後侍候的雨潤,囑咐她好生收起來。
東西雖是收下了,她心裡卻在那兒腹誹道:“既然說是賞賜,誰還能拒收?這幫權貴架子可真大,連推辭的餘地都沒有。”
端王爺見她接了過去,面上的神色稍霽,隨後,扭頭跟雲覺大師聊起茶道,不再理睬一旁的舒眉。
舒眉也不以爲忤,在旁邊靜靜地聽着,有時被兩位問到,還得附和上一兩句。
上午的光陰,舒眉就這樣耗費在羅漢堂旁邊的禪室裡,陪着這兩位長者品茶論禪。
等到最後,舒眉帶着丫鬟婆子告辭時,只見端王爺睃了她一眼,說了句舒眉聽不大明白的話:“你若能撐下來,將來定會非富即貴。”
這句話輕飄飄從對方口中倒出,沒頭沒腦的,倒把舒眉着實給唬住了,她正待問個明白,只見端王爺跟雲覺大師,已經進到裡屋去了。
在回淨蓮院路上,舒眉一邊琢磨在禪房那兒先前詭異的情景,一邊盤算該如何處理那塊玉佩。
就在這時,後面跟着的雨潤,突然出聲提醒她:“小姐,您看,那邊不是姑爺嗎?”
舒眉這才擡起頭來,朝山道邊望了過去。
果然,有個高大魁偉的人影,牽着一匹白馬,揹着陽光立在山道邊,正衝着她們微笑。
舒眉只覺心頭一緊,加快步伐便迎了上去。
“你怎麼提前來了,離說好的日子,不是還有兩天嗎?”盯着齊峻臉上的表情,她不禁出聲問道。
齊峻摸了摸腦袋,訕訕地回答道:“母親病情已然大好,特意派我上來接你的……”
他不好意思直說,自己特意跟母親提議,要提前將她接下山來,只好顧左右而言它地質問道:“怎麼?你都樂不思蜀了,不想下山回府?”
舒眉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表情,過了好半天才迴應道:“說好半月的,總不能在菩薩跟前失言吧!你且再等我兩日,把事情了結了再說。”
齊峻沒曾料到她竟然不肯提前下山,臉色當即便陰沉下來,說道:“母親的命令你都不顧了?大嫂病了,大房的柯姨娘懷了身子,母親指望你早些下山,好幫襯着她老人家打理府裡家務。在竹韻苑裡坐禪也是一樣的。”
柯姨娘有身子了?
這消息讓舒眉又驚又喜。
驚的是這柯氏果然好生養,這才幾天功夫,就真讓她給懷上了。喜的是——大房終於有後了,高氏不用整天盯着竹韻苑,來找她的麻煩了。以柯氏乃太夫人孃家人的身份,這一旦懷上齊屹的子嗣,在府中的地位水漲船高,直逼無一兒半女的正室高氏。
以鄭氏的性格雖不敢讓高氏吃虧,高氏想要派人潛到碧波園動手,怕也不是沒那麼容易。況且,齊屹留下的兩位身懷絕技的丫鬟——優曇和番蓮,如今都侍候在柯氏身邊。
自己倒是真想到丹露苑去探訪一番,看看高氏此次的“病情”到底如何了。是氣病的呢?還是覺得大勢已去,裝着低調起來,就像上回她在呂若蘭那兒扳回一局,高氏採取的舉措一樣。
心知此次推脫不掉了,舒眉忙跟齊峻商量:“在寺裡打攪了方丈大師多日,待我回去跟他親口道個別……”
齊峻聽聞後,跨步走到妻子身邊,主動請纓道:“爲夫陪你去,是該謝謝他們。”
這般殷勤?他到底哪根筋搭錯了?
齊峻沒讓她多想,跟上舒眉的腳步,就朝禪院走去。
兩人剛走到院子門口,便見到雲覺大師陪着老王爺出來了。
齊峻見狀,忙走上前去行禮。
端王爺睃了齊峻一眼,又瞅了瞅他身後的舒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目光中閃過一絲落寞。
“王爺您這麼大把年紀,何必親自上山。季宇他們也不上來陪陪您……”作爲端王府三公子的舅兄,齊峻在旁邊替老王爺打抱不平。
端王爺捋了捋頜下的鬍鬚,說道:“是老夫圖清靜,不讓他們跟上來礙手礙腳的。”
舒眉忙給齊峻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跟對方尋根究底。齊峻卻好像沒瞧見似的,自顧自地跟老王爺閒話家常。
“聽說王爺前年從邊關回京榮養時,從西邊帶來一批良駒,不知項伯伯您放在哪個馬場。不知有沒有機會,讓小侄一飽眼福?”
聽到這個請求,端王爺微微閃神。
他沒料到這等要求,竟然是從齊家小四子口中說出來的。在他的印象中,老寧國公這四兒子從小喜歡舞文弄墨。沒想到此時他卻主動提及馬匹,讓他頗感意外。
“當然沒問題,等哪天你有空了,找季宇去西山馬場挑挑。難道你小子喜歡這些了,算項伯伯送給你的……”端王爺慷慨地應承道。
齊峻聽到後,大喜過望,忙跟端王爺行禮謝過。
跟方丈大師告辭後,舒眉兩口子清點行裝,出了寺門便朝山下走去。
車廂裡,齊峻問起她如何結識端王爺時,舒眉把打聽的怪事,都告訴了對方。
“你後來又登上塔頂了?”齊峻頗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