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鬆根本置若罔聞,並不在意迷龍空洞的威脅,但看了看他那不堪其慘的隊伍,他也知道已經到了極限。
“再走半小時,歇十五分鐘!”他對着隊尾叫喚,“別拉太狠!我從第一個人坐下開算,這麼個十五分鐘,能不能歇到看你們自己!”
於是隊伍加快了。
衆人又走了半個小時,然後又走了一個小時,因爲他們所到達的地方,即使走斷了腿也不會在那裡歇息。蒼蠅哄飛的聲音像是低沉的雷鳴,而衆人的眼神像驚駭的兔子,他們看着路邊的那些屍體走過叢林。被射殺的、刺死的、死於掃射的、死於爆炸的,勝利的日軍會把自己人的屍體搬走,這裡留下的全是他們的友軍。
江鬆站在路邊看着我們每一個人,他並不想掩飾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場慘敗。這條點綴着屍體的小路長得讓人麻木,大多數人儘量看着前邊人的脊背,間或有一個實在無法抑制的跑到路邊去嘔吐。
瘸子用一塊布矇住了口鼻,去查看江鬆身後的那具屍體。
“是主力軍。”瘸子斷定。
江鬆查看着他的指南針,“就是說,我們至少把方向走對了。”
瘸子問他:“你怎麼不念南無阿彌多婆夜了?”
“因爲活的比死的更讓人操心。”
瘸子回到隊列,插入郝獸醫和阿譯中間。排頭兵迷龍已經把自己放任到衆人前邊,他不是走不動了,只是在東張西望。
他們不是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忽然就手把機槍扔給了一直跟隨在他身後的豆餅,那一下幾乎把豆餅給砸塌,然後迷龍掉頭去了路邊,從一個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塊手錶。其他人沉默地走着和看着,而迷龍看衆人像透明的一樣從他們身上穿越。
迷龍好像剛恢復記憶,他是宣稱過要來發洋財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諸實施。他們看着迷龍迅速成爲一個衆人不認識的人。
迷龍從中間穿過,他粗莽地推開擋了他道的郝獸醫,去那邊路上的一個死人身上摘下一枝鋼筆。
江鬆視而無睹地走向隊尾,其他人儘量視而無睹地前進。
迷龍手上戴滿各種質地的戒指,脖子上連項鍊帶長命鎖金的銀的戴着好幾個,他有三至四隻手錶,胸口插的鋼筆多到你只好以爲他是個修鋼筆的。
他在草叢深處跋涉,目標是那裡邊倒着的一輛手推車,他趴拉開車上倒臥的那具屍體,翻檢車上載着的餅乾和罐頭。
而其他人只能坐在這裡休息,儘管視線裡仍有同僚的屍體,但哪裡又沒有這些屍體呢?他們的鼻子早已喪失了知覺。
瘸子和郝獸醫、阿譯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槍,瘸子看着迷龍推着那輛車從草叢裡鑽出來,開始清點他新得的財物。
“迷龍那傢伙該死。”瘸子說。
郝獸醫理解地說:“誰都有鑽牛角尖的時候,鬧脾氣,跟自己過不去。喊發洋財,他攢東西好像就爲敗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佔着。”
阿譯立刻響應瘸子,“就該軍法從事。”
瘸子和郝獸醫都瞧了他一眼,他們的眼神透着陌生和怪異,叫本來信心滿滿的阿譯忽然不自在起來。
瘸子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挺該死的。我們。”
阿譯赧顏,“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麼不成話的軍隊,真該有個軍法…來管管。”
“軍法?沒打過仗的白癡,就知道跟衝鋒陷陣的聒噪什麼軍法,這樣你們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隊你們又給我們什麼了?給頓粥都是黴的。”阿譯的話勾起了瘸子的火。
郝獸醫勸道:“煩啦你又放什麼邪火?阿譯什麼時候又成了行刑隊?他吃的米也從來沒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沒錯,瘸子決定閉嘴。阿譯也囁囁嚅嚅的。“我不是什麼你們。我和你們是一樣的。”他在這樣自相矛盾的句子裡漲紅着臉,“我是說秩序,我們差勁,就差在沒有秩序。”
本來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來,剛擦好了槍,瘸子把槍托槓進了阿譯懷裡,他把他的手合在扳機上,把自己的腦袋頂在槍口上,“秩序?來吧,幫個忙,從這裡頭就是亂的,被你這樣人攪的。幫個忙,給它軍法從事了。”
阿譯想把手拿開,瘸子又給他合上,要不是郝獸醫給我後腦勺猛一下,瘸子本來會用阿譯的手把扳機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槍這樣鬧有意思嗎?”老頭兒罵道。
瘸子也覺得孩子氣了,悻悻地把自己的槍拿了回來,“槍都不會用還妄談殺人。我就是嚇嚇他。剛擦的槍有鬼的子彈?”
瘸子把那支槍往身邊一摔,於是“砰”的一聲,一發子彈擦着他的身邊不知飛哪去了。郝獸醫、阿譯和瘸子,他們三個呆若木雞着,其他的同僚只是看三人一眼,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他們也不知道剛纔瘸子險些把自己的腦袋打成碎西瓜。
他一腳把那支鬼槍踢得離自己又遠了些,然後蜷在那裡使勁揉自己的頭。阿譯一直瞪着瘸子,嘴脣在發抖。
“你們都…你們就都那麼想打回去嗎?”郝獸醫看着我們。
鬼門關的那趟旅行讓瘸子語無倫次,讓他的碎語倒像象詛咒,“想打個勝仗。可已經不想了。又被騙了,這是騙最後一次了。不是不是,沒人騙我,我自己騙自己。早幾天我跟自己說,孟煩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點兒人動靜的,那是最後一次了,我再也不會說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說這種話的。”
阿譯茫然地看着瘸子,看完瘸子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讓他有一種經久的恐懼神情。郝獸醫看着他,看完就茫然看着其他人。他們像在苦刑的間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屍一樣以圖恢復點兒衰竭的體力,有人機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槍械,有人在撮土爲爐跪拜一下沿途不絕的同僚屍體。
郝獸醫喃喃道:“…死啦死啦說得對呢,這趟出來要死很多人呢。”
瘸子打斷他,“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說得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