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嘯卿說:“壯哉。聽說了這由來,真叫這山裡江邊的寒氣也一驅而散了。”
唐基只好又捅虞嘯卿一下。
“張立憲快去查。大家在這淋雨,等着。”虞嘯卿催促着。
唐基只好再捅虞嘯卿一下,然後說:“陳主任,這裡寒氣重得很。大家都戎馬勞頓,還查嗎?”
陳主任總算有個臺階可以下,“不用啦,不用啦。”
虞嘯卿追問道:“真不查啦?”
唐基只好還捅虞嘯卿一下,“陳主任請上車吧,今天實在是辛苦啦。”
“還好還好。”陳主任說。
他撤得比我們撤得還快,呼啦啦一片雨傘立刻就連人帶傘塞進車裡了。而虞嘯卿看了一眼那邊,看了一眼我們,忽然顯得有點兒意興闌珊,“物資,清單,人員,名冊,全都進賬。就這些了。看你做得如何吧,再補。你不用太給我長臉,我已經很得罪人了。”
唐基囑咐:“任重而道遠。”
“是。”江鬆應道。
張立憲在旁邊把幾本冊子和着那塊壽布全杵到江鬆手上,然後虞嘯卿一幫人也呼啦啦都撤,這個結束實在比開始還要來得潦草。虞嘯卿唯一停頓下來一下是因爲看見喪門星還捧着骨殖包站在泥水裡,於是半轉了身子給骨殖包敬了個禮,他的追隨者們跟着敬禮,但所有的禮義在這擡手之間也都盡了。
衆人中間一直隔着的那道雨傘牆全都盡了,成了遠處濺泥帶水駛走的車隊。他們那個寒磣稀鬆的隊列迎對着一直被傘牆遮着的一個小方隊,那是衆人的補充兵。
他們幫着江鬆拉開油布蓋着的那堆,積在上邊的水花四濺。一直沒表情的江鬆現在有些發傻。一直沒表情的衆人死死抿着嘴。
那無論如何也不夠裝備一個團,也許它夠裝備一兩個押送鴉片的十八九流的連隊:一挺鏽跡斑斑的馬克沁是唯一的重武器。迫擊炮是絕沒有的,幾個小擲彈筒和幾挺輕機槍,步槍倒裝在箱裡省得被看見太糟糕的賣相,但是已經被不辣掏出一支來研究快鏽死了的槍栓。衆人所面對的一切也許只有收破爛的纔有興趣,連一臺破縫仞機也夾在那堆五花八門、多一半跟軍備搭不上關係的破爛裡充相。
江鬆便掉頭走向他的補充兵尋找希望,他實在不該去的,隔這麼遠都瞧出那方隊加上衆人最多夠兩個連,但他仍以一種探險似的心態靠近了。
一羣鄉巴佬兒站了個擺明是被棍子打出來的隊形,裹着剛包上去的軍裝,眼裡僅有的內容是茫然和惶恐。
江鬆便拉開一個的袖子,看了看手上的勒痕,一路被綁來的沒錯。
“打哪來的?”他問。
那位便發出一個難以辯認的音節,吱吱吱吱地吱得自己都發急。
江鬆只好扯開他的衣服,看了看衣服裡裹的那具骨骼標本,再看下去真需要勇氣,他默默地拍了下那位打算換個人。
那位空通一聲一傢伙倒下,還真把江鬆嚇着了,“沒事吧?”
他面對了一張哭喪之極的臉,“老總,啥時候開飯啊?”
於是江鬆面對地方隊裡爆炸開了聲浪:
“說了站完了就給飯吃啊!”
“老總,兩天水米沒打牙啦!”
“老總,綁我們的時候都說有糧有餉啊!”
江鬆終於顯現一副撓頭的窘迫,而離了他十幾米的爆發出又一種聲浪,瘸子他們很久沒有這樣狂野地笑過了,笑得直打跌。
那個聰明人自回來便一直在做着傻事,威脅、利誘、強令、欺騙、煽情、悲壯、卑鄙、逗樂,一切都爲造就一個戰鬥團厲兵秣馬的幻相。
現在他跌回衆人中間。打滾吧,和泥漿同在,舒服時別忘了哼哼。
阿門。
衆人躺着癱着,坐着靠着在衆人剛領受的破爛堆上,好奇心最強的傢伙也不想去碰那些槍栓都拉不動的破槍。江鬆悶着從那頭回來,他這回是真有些鬱悶了。
“夢做完啦?”瘸子問。
死啦死啦心不在焉得很,“哦。”
瘸子陰損地說:“馬克沁推不動,輪子都鏽死啦,呆會當屍體擡回去吧。”
“哦。”
“擲彈筒回頭成立敢死隊來試吧,我怕炸膛。”
“哦。”
“你再哦一個,我把剛想明白的事說給你聽。”
“哦。”
“就咱們這幫雜碎也叫川軍團,那川軍團上哪去啦?”瘸子問他。
江鬆鬱郁地把那塊壽布打開又折上,“這不是嗎?”
瘸子說:“別裝傻。川軍團早打沒啦,可又重組啦,重組拉緬甸去啦,拉緬甸又被虞嘯卿拉回來啦。咱們還在南天門找死呢,東岸固防的功勞成老虞的啦,成全一個師座啦。老虞成師座啦,他拉回來的川軍團就編到主力團,編到特務營啦,都成虞家軍啦。可對上有個說法呀,正好有個管襪子的拉回一隊鬼知道是什麼的玩意兒,老虞把死人布塞給他,說你就是川軍團啦。移花接木的功夫呢。”
“……虧你費這個腦子。”
“我就有一點兒不懂,幹嗎不告訴虞嘯卿你帶我們上祭旗坡幹什麼去了?就他的作派,一準兒就要擊節讚歎,你用不上得罪他。”瘸子問他。
“我怕的就是他擊節,唐副師座再激昂,陳大員再議論。人死了就死了,死人屍骨都寒啦,用不着活人心裡發寒。”死啦死啦說。
瘸子把一塊石頭放到馬克沁的槍筒上,“那就懂了,你做不了虞家軍,那是心腹,親信。你是弼馬瘟大人的架子團,要安靜地收破爛,還有那邊抓壯丁抓來的爛菜葉子。虞家軍會乘風破浪見風就長,可輪不到你。也得罪人,可我瞧陳大員之流再修三世也不是虞嘯卿加唐基的對手。”瘸子捅着那塊石頭玩,“撼山易,撼虞家軍難。虞嘯卿,能人也。”
江鬆現在開始翻留給他的那幾本冊子,翻開了又想起在下雨,“傘啊!誰給打把傘?!”
有屁傘,不辣蛇屁股幾個把那塊大油布撐起來。
蛇屁股邊撐邊喊:“升帳!”
江鬆有口無心地贊,“有出息。”
江鬆鑽進去,現在連帳篷都有啦,只是半拉。
瘸子追着他問:“你聽沒聽我說呀?”
江鬆唰唰地翻他的冊子,“算知道你爲啥長一副上吊的德行了,你天天有點兒心思就在給自己編套嘛。”
“我編什麼套?我開心得很。哪個司令部敢派這樣的團去打仗,那是連司令部也不要啦。咱們連仗都不用打啦,還有空餉吃。是不是?”
“是不是”是向所有人渣說的,支着油布的那些傢伙,鑽進來躲雨的那些傢伙便滿聲附和:“是啊!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