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纏郎怨(一)

顧九伸手拿起方纔那丫鬟送來的茶,端起後又放下,終是未曾飲用。

那丫鬟見她將杯盞拿起又放下,不禁覺得有些奇怪地靠過來。

顧九聽到腳步聲微微勾起了脣角,知道是那丫鬟來了。

“夫人,您不喝這茶嗎?”那丫鬟問道,“那奴家給您端下去了。”

顧九搖搖頭,那丫鬟不解地皺眉。

許久顧九才應了一聲,丫鬟詫異的看了顧九一眼將那茶杯端了出去。

丫鬟走後,顧九就從座椅上站起,朝着牀榻上走去,孤洵睡在搖籃裡,未發出一絲聲音。

其實她逐漸能看到模糊的人影了,雖然還看得不是很清晰,但是能見到一絲光影了,可是,在她就快要好的時候,孤蘇鬱斷了她的藥……

真真是可惡,孤蘇鬱……

顧九擱在桌子上的手猛地握緊。

他不來見她,也不讓她去找他,就真真是想這般把她囚禁一生?

還是,他在等她冷靜,等她想通?

顧九脣邊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每每想起皇宮裡偶遇的靳大人,心中就抽痛數分,她是認識他的嗎?可是,他分明不認得她?

若是她認得他,他爲什麼不認得她呢?

還不容她繼續想下去,寧靜的房間裡,一聲孩童的哭啼傳來。

孤洵醒了……

顧九摸着去抱他。

“娘……娘……”小孩子已會斷斷續續地喚着“娘”了。

顧九倒不排斥這一聲“娘”,心中有怨也不該牽扯到孩子,他是無辜的。

只是她的記憶……何時她才能記起往昔?

顧九抱着孤洵,柔聲安撫着。

外面的小丫鬟似乎是聽到了動靜,從外頭走進來。

顧九感受到一陣陽光,很刺眼,也激起一陣燥熱,正午了……

那丫鬟忙從顧九手中接過孤洵。

孩子離開身子,她覺得好受了些,忙對那丫鬟說道:“幫我打些熱水來我要沐浴。”

那丫鬟一聽,白日裡沐浴?

“熱了一身的汗。”顧九解釋了一下。

丫鬟抱着孩子,不禁也覺得有些熱了,忙點點頭,將小公子抱着交給了奶孃,又去打溫水放進池子裡。

“灑些花瓣和蘭露吧,我想多泡會兒。”坐在妝臺前的顧九說道,她摸上一隻眉筆,以前只要是孤蘇鬱在的清晨都會給她畫眉。

她握着眉筆的手有些發抖,若是現在她還是很不起這個男人,若是她記憶恢復後呢?

若是他真的欺騙過自己?顧九手上的力度加大,險些要將那隻眉筆折斷了。

身後那丫鬟滿頭大汗的道:“夫人……水弄好了。”

“你出去吧,一個時辰後再進來。”顧九對那丫鬟說道。

“夫人……?”那丫鬟不可置信的望着顧九,泡澡一個時辰?

“這天太熱了,我受不了,多泡一會兒。”顧九解釋道,故作不耐煩的樣子,伸手鬆了鬆衣領,顯示有多麼燥熱。

“哦……”丫鬟茫然的點頭,將顧九扶到池子邊。

“快去吧,門關好,可不要別人進來了。”顧九進了池子後囑咐道,“我不會有事的。”

那丫鬟點點頭,她自是不會讓別人知道,撞上了這夫人沐浴呢。

那丫鬟方一走,顧九就坐直了身子,聽到大門上鎖的聲音後,才從池子裡爬了出來,穿上衣服。

她想了許久許久,覺得那禁園裡的人,有可能是是被孤蘇鬱囚禁着的人,這裡人都是孤蘇鬱的忠奴,那麼只有那個人能說真話告訴她孤蘇鬱是個怎樣的人。

而且她還知道孤蘇鬱常常與那園子裡的人一起練劍。

她也不知怎麼,冥冥之中就想靠近那裡,想一見那人,怪獸也好,壞人也罷,她自有分寸。

顧九翻出窗子,她等的就是正午,正午的時候,這個府宅裡許多人都去午休或者吃飯了。

從這間房的後窗翻出,繞過園子的林子,就是那日走到禁園的長廊,顧九自是知曉的。

她眼不能視物,只能感受到光影,難免摔了幾跤。爬起後,顧九依然朝前走着,她不管不顧,甚至不知道自己這般執着究竟是爲了什麼?

禁園的正午亦是燥熱,將入夏,已能聽到幾聲蟬鳴聲。

一個青布衣衫的男子正坐在竹蓆上打坐,面前放着一碗涼掉的茶。

偶爾他伸手端起茶碗淺淺地啜上一口,那空碗又被放回原來的位置上。

男子閉目打坐,許久,一片老李子樹的葉子飄落在茶碗中,茶水漾出一圈漣漪。

男子猛地睜開雙眼。

這是一年多後周子謙第一次聽到孤蘇鬱和那每過七天給他送一次菜的黑衣人的腳步聲。

會是誰呢?步履如此匆忙,氣息也似乎不穩,找他會有什麼事情呢?

會不會是誤闖了此地孤家守衛?

正當周子謙沉思之即,他揚眼就看到那“入侵者”已站在了圓形宮門處了。

他微微勾脣,是個女子,竟然翻過了院牆,進了這裡,看來她是有意來尋他。

他凝着那白衣女子,很快便瞧見她衣裙上樹枝劃破的地方,還有頭髮也有些凌亂,他不禁望向女子的面,那雙眼茫然無神,眼底還有幾許深痕。

是個盲眼的姑娘,他心道。

“姑娘找在下有事?”他開口,只是想讓顧九駐足並無他意。

顧九很快的就辨別到了男子所在的位置。

周子謙見她的目光朝這方投來,心中微訝。

“你就是被困在這裡的人?”顧九問道,末了,許久等不到他的答覆,卻止住步子,站在那老李子樹下。

蟬鳴聲聲,陽光烤得她有些焦慮。

“你氣息穩健,我站在這裡絲毫感受不到你的存在,你可是世外高人?”顧九凝眉問道。

周子謙揚眼再度看向顧九,動了動嘴脣想說什麼,只見顧九朝他更上前數步。

“你即是世外高人,身負異秉,爲何被困於此?”她神色冷峻,雙眉微凝,頗爲不解的面向他。

周子謙微微勾脣道:“是我甘願困於此的。”

他擡頭看了一眼藍天白雲,他鐘愛一生的女子,帶着他的孩子去了異地,那時候他想着出去是見他們,得知這些後,他想到哪裡都是一樣……

“你甘心於此?爲何?”顧九不解地問道。

男子微微揚起薄脣,道:“我妻兒俱已不在……便是心無可念。”

心無可念,便安心受制於人嗎?顧九自是不懂這人的想法,於她來說是荒謬的,只因心無可念就可以雙手奉上自由?

大千世界,渺渺蒼穹,天下之大,值得心動的東西那麼多,爲什麼會因爲一夕的心無可念,就將自己困於命運?走不出過往,也邁步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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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人生又何其悲憫,若是她,她做不到。

愛情可貴,生命可貴,而靈魂是自由的,愛情不是靈魂的墳墓,愛若成墳,棄之不惜……

若是她絕不願意看到一個爲了她連靈魂都沒有的男子,她若愛他,他若真的憐她,更當好好活着……

顧九不理解自己爲何會如此偏執的想,只因爲心中痛甚,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爲誰所痛……

顧九突然跪在周子謙面前。

“先生,請容我拜你爲師。”

周子謙震了一瞬,以詫異的目光打量着跪在地上的蒙面女子。

他知道初夏正午的地面有多麼熱燙,只是他不禁審視起這女子來找他的理由,還有這個女子的身份起來。

“你是月姑娘,或者……孤夫人?”周子謙柔聲問道,人已從涼蓆上起身朝顧九走去,將她扶起。

顧九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周子謙怔動一瞬,笑了笑,並未接話,而是一句話說出了顧九的心思:“你想離開這裡?”

顧九震了一瞬,沒有想到他能一語點破她的心思,她又跪地道:“求先生成全。”

周子謙這次沒有立即去扶她,眉頭微微凝起,許久才說道:“起來再說。”

顧九從地上起身,被他引着坐到涼蓆上,他問道:“要喝茶嗎?”

顧九搖搖頭。

周子謙還是拿來一個大碗給顧九奉上了,還不忘解釋道:“這裡來的人不多,沒有安置茶杯,只有碗,放心吧我盛菜用的,洗的很乾淨。”

他將茶水奉上,顧九卻是端起,撩起面紗微微抿了一小口。

“姑娘想拜我爲師,爲何?”

他不提送她出去的事情,卻是聊起了“拜師”一事。

顧九先前的惶恐不安還有失落無助之感,因他這一句散去了不少,她就知道,當他開口對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她就知道他是個不一般的人。

“因爲我想離開這裡。”顧九沉聲答道。

“爲什麼?”周子謙問道。

“沒有爲什麼……只是想離開……”顧九低着頭,咬着脣答道。

見她極其隱忍的模樣,周子謙眉目一黯,搖頭柔聲道:“姑娘請回吧。”

“先生!”顧九茫然的擡頭,伸手想要抓住面前人的胳膊,手中一空,就如同一陣風掠過指尖。

“姑娘他日若還能見到我,不妨再同我說也不遲。”

周子謙從涼蓆上起身,朝着涼亭後的一間竹舍裡走去。

顧九愣了片刻,聽到了竹門關上的聲音。

顧九一路失神的回去,已不復當初的心情,她褪盡衣衫再度進池子裡,水只剩下淺淺的溫意,洗了一會兒,就聽到房門外的解鎖聲,接着門被推開了。

——

昏暗的牢房裡,混合着屎尿的薰臭味,姚府的女眷與男人們分開,姚家的小姐與夫人關在一處,老爺關在令一處。

一羣丫鬟們關在牢房的一間大房裡,嗚咽之聲遍佈,從她們進來,就沒有停歇過,偶爾傳來天牢內幾聲沙啞的低吼:“別吵了!”

有的出自牢頭之口,有的是從不遠處的牢房裡飄來的。或許是關在這裡已許久的犯人……

丫鬟們相好的與婆子們摟抱在一處,互相安慰着。

紅綾一個人坐在角落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她頭深埋在膝蓋上,低垂的面上卻是沉靜,不悲不喜。

聽到有解開鐵鏈的聲音,這時候有數十個牢頭進來了。

幾個丫鬟婆子們忙擡眼望向那些牢頭。

前幾個牢頭面上帶着猥瑣的笑,在用北地的方言交流着。

“玩幾個也沒事吧,反正也是要死了的,不如讓弟兄們樂呵樂呵。”身材矮小的牢頭勾脣猥瑣的笑朝着另一個高個子的牢頭說道。

“他孃的這姚家的姑娘們長的這不錯,還沒嘗過男人吧?”那高個的男人摸着下巴的手往最近的一個丫鬟的下巴摸去。

那丫鬟駭了一跳,慘白着臉猛地往後退,其他丫鬟們也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連連後退。

紅綾就在蹲在牆角,這會兒都朝她這方縮過來,頓覺一股燥熱,方纔也聽到那兩個牢頭的交談,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紅綾身子不由自主的往裡頭再縮了縮。

如今都是無暇他顧,這個時候,這些丫鬟婆子也是自顧自的亂奔。

“都別跑嘛,玩玩而已。”那牢頭們說道。

“別過來,你們別過來!”丫鬟們往牆裡頭更縮了些。

那些男人們膽大的都涌了進來,以前也不是沒有做過這些事,可是哪裡曾見到這麼多的貌美姑娘一下子齊聚一室的。

不一會兒丫鬟們開始亂串起來,那高個兒的和矮個的隨手抓了兩個,喊了一聲:“兄弟們再不搶就只剩下婆子了!啊哈哈……”

這句話果然很奏效,一說都起鬨往裡頭走去。

紅袖和那紅綃已被那高個兒的抱住往牢房外走了出去,二人一個勁兒的掙扎着。

“哥哥,饒命,哥哥饒命,奴家給你磕頭。”紅袖滿眼淚花的說道。

那高個兒男子眉頭一挑,脣邊勾起,大笑道:“這小嘴兒,還沒玩你,就開始叫‘哥哥’了。”

說着又望她身上捏了捏,道:“倒是個好玩生養的貨。”

說着那紅袖已是淚如雨下,身子顫抖不已。

紅綃厭惡地看了一眼那男子,一口咬在了那男子環住他的手。

“臭娘們!”那高個子男人,一把甩看紅綃,用力生猛紅綃的頭就撞在了牆上。

那男人冷笑,一把抓住紅綃的腦袋,冷笑道:“想死?死了也逃不開玩弄的命!我們要你身體,管你死活!先給你時間清醒一會兒,等會好好伺候你大爺!”

那高個子踹了一腳紅綃,懶着早已癱軟成泥的紅袖朝一邊走去。

他伸手一扯,便扯開懷中女子的衣服。

“還是你乖……”那男子說了一句,便俯身低頭吻了下去。

牢房裡,丫鬟都被扯了出去,只剩下五六個婆子。

後頭的兩個牢頭看了一眼,心中不甚煩躁。

“婆子就婆子吧,玩弄了,賞給犯人!”

那婆子們一聽,晚節難保,心中不甚哀怨,正當哭天叫地時候,一個婆子看到縮到一角落的紅綾。

“這,這裡還有一個姑娘……”那婆子說道。

紅綾心中悲慟,哀莫大於心死。

那兩個牢頭相識一眼,眼前一亮。

“看身形是個絕色。”一個牢頭讚歎了一句。

“不錯。”令一個摸着下巴說道。

那二人朝着牢房裡的紅綾走去,幾個婆子讓開身子,心道:還好逃過一劫。

這時候正巧聽到門口一聲通傳:“別大人到。”

衆玩樂的牢頭驚了一瞬,卻沒有停下來,因爲這樣的事情被別大人看見也不止一兩次了,那別大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別大人斜睨了一眼這靡亂場景,果真沒有說一句,朝天牢深處走去。

衆牢頭都知道他是來看天牢內的一個犯人的,那犯人抓進來已經好些年了,別大人三年前上任的時候更不用說,那犯人比他們來的都要早。

黑袍人從牢房的走道處走過,黑色的斗篷吹拂着,他從懷中拿出一條白色的帕子掩住鼻子,顯然不喜歡這種靡亂又骯髒的氣味。

他快步走過,突然聽到一聲女子的聲音。

“你們再上前一步,這簪子就會刺入我的喉嚨。”

這聲音冷靜,從容,卻帶着不可動搖的威懾力。

別韞清步履一滯,幽冷的目從這方望去,落在紅綾的臉上,眸光一亮又一黯。

只是片刻間他已然邁開步伐朝那牢房裡走去。

那兩個牢頭見是別大人來了,忙低頭行禮。

別韞清一揮手那兩個牢頭頗不甘心的相視一望後退下。

紅綾靠着牆的身子在兩個牢頭走後垮下來。

別韞清接下斗篷披在了紅綾身上,紅綾不可抑制的一顫,又警惕的望向這個高大,相貌平平,一雙眼卻睿智溫和的男子,這男子約莫二十四五歲的樣子。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紅綾後,對身後的一名屬下揮揮手。

柔和的聲音自天牢響起,與這裡的靡亂極不相符。

“這姑娘我帶走了,你們知道該怎麼辦?”

那男人說完後,看也未看那牢頭和紅綾一眼。

紅綾被他的屬下扶着走在身後,想要努力掙扎,又想開口大吼。

那黑袍男子似是察覺到了,駐足,轉身。

“如果你聰明,就知道別亂叫,現今跟我走是最好的,自少我不會像他們那般對你。”

“我是朝廷抓的犯人……”紅綾沙啞地開口道,她不明白來人的意圖,當然也不會是什麼好的意圖。

別韞清勾脣道:“少一個丫鬟不算什麼。”

男人惜字如金,這樣的解釋已經算是破例了,不過因她長的太像那個人,那個將將上任的“黑袍將軍”。若是真能通過這女子查出些什麼,到底是對形勢有利的,黑衣人微勾脣角,朝天牢外走去。紅綾跟在後面,頓然有股身陷算計的自覺,只是她初來京城,又如何會被人瞧上?到底是爲了什麼?

耳邊纏綿骯髒的聲音漸漸遠去,她渾身猛打一個寒噤。

姚家,是真的敗了……

沒有多餘的情愫,她只感世事造化,不悲不喜,不驚不憂。

姚家一被抄家,姚思珩和姚思珺這方就接到了消息。

“哥,我將東西全部都收拾好了,老爺子將所有值錢的都帶到京城了,這裡剩下的東西將將全部託人當了,我們現在就走,已聯繫到了西涼的商人他們將我們帶到西涼,再去漠北!”姚思珺說道,邊說邊裝着行囊,如此變數,又如何不百感交集。

靳公子,來生再見了。

今世她只能隨她哥亡命天涯了。

姚思珩坐在那裡沒有動,手中把玩着瓶瓶罐罐,這裡每一瓶每一罐,她都碰過,都留着她的氣息。

姚思珺回首就瞧見姚思珩傻傻的癡笑:“姚思珩,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再不走來不急了,來抓我們的官兵就要來了,這消息我們得到得快,別人未必慢,或許,或許從軒城府尹的官兵已經出發了!”

姚思珺放下手中的行囊,一旁的長河忙幫着繼續收。

落日在院子門口喚着:“少爺,重要的東西都裝上車了,子時前可以出發。”

姚思珺將姚思珩面前的那些瓶瓶罐罐裝進了行囊中,這時候榻上的男子纔有了反應。

姚思珺吼了一句:“姚思珩,你想死我可不想死!我不管那沒良心的爹,可我不想丟下你,你若不走,我就是沒有一個親人了,姚思珩你就想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活着,娘沒了,哥也沒了?”

姚思珺說着,小手拍打着姚思珩落下淚來。

滾燙的淚水滴落在他的手上,燙得他呼吸一窒。

“妹妹……”他伸手拭去她的淚,“妹妹先行,哥哥還有要事要處理。”

他早該將她栓在身邊,不讓她隨着他們北上的,倒真是他錯了。

姚思珺不解的凝着姚思珩:“你什麼意思?要我一個人走?你要去哪裡?”

她伸手,猛地抓住姚思珩的衣袖。

“我要去……尋你嫂子……”姚思珩勾脣道,依舊帶着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卻讓姚思珺頭一次覺得他的認真……。

“嫂子?”姚思珺努力的回想,她的嫂嫂是誰?姚思珩似乎沒有特別喜歡的,倒是兒時的時候和一個丫鬟走的近。

“紅綾?”姚思珺說道,“你要去救她?”

姚思珩輕不可聞的點點頭。

“可是你救不了的,你自己都救不了!”姚思珺說道,“而且她現在在天牢,是生是死你都不知道!”

“無論怎樣,我會把她帶出來的……”

就在數個時辰前,他想通了,或許他早就想通了……

人活一世,金銀,榮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唯有愛情會有延續,他要和她生兒育女,無論怎樣,他要讓她成爲他的妻……

“思珺,你和胡大哥的商隊走,直接去西涼,我和另一隊扮成商人去長安。”他回頭吩咐道,“出關後,到祁連等我們,買處宅子住下,若是幸運年關前我就能趕到,若是等我一年還未去,你就找個喜歡你的人嫁了……”

姚思珩邊說着從一個櫃子裡拿出一物,笑道:“好妹妹,這是哥哥給你準備的嫁妝本來是要等你出嫁了給你的。”

姚思珺打開盒子一看是一株通體翠紅的珊瑚,浮雕着幾個童子。

還不待姚思珺開口說些什麼。

姚思珩已牽過站在一旁的長河道:“你跟着小姐,保護好小姐。”

“是,是少爺。”長河噗通一聲跪地,連磕了三個頭,“少爺照顧好自己。”

“別傷心,或許幸運,過幾個月我們就相見了。”

姚思珺咬着脣道:“哥,你不走我也不走了,我不走!”

姚思珩眉頭一皺:“妹妹,你必須走,你不在乎長河的命了嗎?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你哥命大,小時候沒被爹打死,老天也不會讓我這麼早死的,禍害遺千年嘛……”

本是哭着的姚思珺哭的更加厲害了,這個哥哥就只知道氣她。

姚思珺隨着胡商們出城了,走蜀地去西涼,而姚思珩跟着商旅帶着落日北上了。

姚思珺在淮南的商鋪作坊也有一些,只是姚家的罪太大了,他不敢冒險隱姓埋名去淮南,若是逃亡西涼數年之後,等風頭靜了,再回來也是可以重新開始的。

洛浮生一連趕了數日跑死了數匹馬,到了軒城,冷星捨不得他家阿狂受苦,與洛浮生拉開了距離,只是命屬下跟着洛浮生。

浮生一至軒城便去尋洛戰楓。

棠花園內,當即跪地,朝洛戰楓連叩三首。

連洛戰楓自己都有些微訝,本來一肚子罵他的話都往肚子裡吞了。

“楊水心我會娶,我會認真帶兵,會聽您的話,請您救救姚家……”

他說完再叩首。

洛戰楓,眉頭抖了抖數下,額角的青筋亂跳。

“姚家救不了。”洛戰楓卻是強壓下心頭的火,沉聲說道。

洛浮生再叩首,無奈苦笑:“我做不到,做不到看着她去死,我恨過她,怨過她,可是她要死了,我還是會看不下去,心中沒有悸動了,不愛了,卻依舊看不想她死,畢竟是生命中曾經鮮活過的一個人,無怨無恨了……只希望她過的好,卻不希望她死……。爹,你能懂嗎?我內心的掙扎你能懂嗎?她偷走了我的三年,她讓我錯誤的愛上她,可我還是不想她死……”

“這一路從長安,跑死了三匹馬,我發瘋了的趕路,與其說我怨恨過她,不如說我更恨自己,我錯過了,一輩子錯過了,我愛的人死了,她死了……我再也回不到十三歲無憂無慮的年紀,我的身後再也沒有那麼一個尾隨着我回家的女孩,我再也感受不到,她跌跌撞撞落入我的世界,或者連她逃我追的那種片刻歡愉也沒有了……沒有了,一無所有……”

黑衣少年,抱頭痛哭起來……

“我愛的人死了,我卻要她活着,活着才能償還所有的罪孽……”

洛戰楓從未見過這樣的洛浮生,彷彿一頭受傷的小獅子,語無倫次的哭訴着。他心中一動,嘆了口氣,所有的責罵之辭都吞了進去,不再多說些什麼。

“我去趕一份奏摺,你就再跑一趟吧……”青年嘆了一聲,“你還可以去求楊水心……”

洛浮生沒有料到洛戰楓會如此快的應下來,他怔了一瞬,猛地再叩一首:“謝父將……”

——

數日後的孤家府宅,顧九想了數日依舊沒有想明白,那禁園中的男子是何意?

這日她又故技重施。

這一次去,比之上一次稍微好了一點,沒有像上次那樣,摔得那般慘痛,還走錯路。

她就是尋着這知了聲來的,她園子裡的知了都被園子裡的黑衣衛用什麼東西給粘走了,整個園子裡靜的可怖。

只有這禁園中的知了吱吱的叫着。

她翻過院牆就進了禁園,那次和那丫鬟走到長廊盡頭的時候她就知道院牆那頭是禁園。

園子裡除了知了的聲音她並未聽到別的聲音。

她有些慌張地邁開步子,在園子裡轉來轉去。

一聲竹門的“吱呀”聲拉回顧九的思緒。

周子謙拉開門,就瞧見園中的顧九。

“姑娘?”他有些訝然,等了數日都不見她的身影,他本以爲她不會再來了的,沒有想到她還是尋來了。

“先生。”顧九轉身跪地,“先生,我想通了,請您教我武藝。”

周子謙微愣了片刻,沉聲道:“你學武已經遲了,最遲十二歲,你已經十五了吧?”

顧九勾脣:“我大雍男子十二歲以上徵兆入伍,他們習武是不是都遲了?”

顧九深叩一首:“先生,我不是爲了成爲大俠,而是想將來保護自己,我不想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她還未說完,男子的手已經搭在她的手腕上:“你有內力底子,若是勤加練習個三年,一般的人你還是應付的了的。”

女子一聽,遊離的目裡,眼波竟是一轉。

“謝謝師父。”

話不待多說先叩三首。

周子謙怔了片刻,隨即無可奈何苦笑:“你起來吧。”

“我先教你入門劍法十式。”周子謙說道,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枝子遞與顧九,這次離她這麼近,他頗覺得這女子有些熟悉。

卻不甚在意,將那木枝遞與顧九握緊了。

“你耳力好,竟然能我做什麼動作,你只用聽的,就能依葫畫瓢。”許久周子謙笑道。

顧九羞赧的撓撓頭。

“我原以爲你眼盲,得廢些時日,沒有想到,你悟性很高,記性也很好。”周子謙擦了一把汗說道,“你可以試着運用內力將前三式打出來。”

顧九照着周子謙所說的內功心法,將氣息調勻,凝於手中樹枝,開始將那前三式打出來。

“氣息均勻,莫妄自動念,保持靈臺一點清明。”周子謙在一旁提點道。

許久,男子望了一眼天色,遞了一碗水給女子,等女子喝完了,他才說道:“快一個時辰了,你快回去吧。”

顧九“嗯”了一聲,離開了。

周子謙到底是不擔心顧九的,就如同顧九第一次來這裡一樣,人需要經受磨難,即使他心優她眼盲,卻仍想着,這於她不過是一種歷練罷了,她的人生還長……

顧九連着數日故技重施,借用正午沐浴午休的時間來尋周子謙,第十日便學會了入門十式。

入門十式前三式簡單,後面幾式漸漸複雜,有時候一天便只成一式。

長安城中正在傳,璃王大審姚氏案件的時候,顧九已在將劍法入門十式融會貫通了。

那十式劍法,輕盈婉轉,運氣間能以柔克剛,打出極好的效果,周子謙說日後她能將這十式融會貫通,對付一般人或者底流劍士還是沒問題的,只是女子力氣終究不如男子,若遇莽漢還有武功高強者,便只能智取了。

“月兒。”周子謙遞與顧九一條嶄新的毛巾。

“師父。”坐在涼亭裡的顧九輕喚一聲,接過毛巾,沒有立即擦汗,而是揉了揉酸脹的肩膀。

“月兒,爲師入門十式已授完,現在月兒能否告之爲師你爲什麼要離開這裡?”周子謙柔聲說道。

清風拂面,帶來些許樹葉與泥土的清香,老樹上的知了依舊吱吱的叫着,並不煩躁,卻有些愜意。

“因爲一個人……”顧九說道,低下頭去,半月不喝藥了,她粗嘎的聲音漸漸消退,慢慢地讓人能接受了些。

周子謙詫異了一瞬,沒有開口打斷她,而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等着她再度開口。

“或許是夢中的人,或許是現實中的他……不知道,也許是被困在這裡太久,又或許是太想聽聽屋子外街市的喧囂,小販的叫賣,看看市井茶肆了……每當我閉眼就能看到,一個白衣的少年,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卻能聽到他吹奏的笛音,聞到他身上淺淺淡淡的草藥味和茶香味……”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最後一語,化作一聲嗚咽,女子蒼白的手捂住脣,淚如雨般滾下。

她弓着身子,低着臉,哭的撕心裂肺。

恨不相逢未嫁時……

她是不是,將他對她最後的一絲的好感都磨滅了?

她是不是,在他心中已經成了一個水性楊花,朝三暮四的女子……

可是她不忍,就像忍不住不去想他,閉上眼就是揮之不去的身影,就是縈繞在鼻尖散不去的幽幽藥香。

她想見他,告訴他,若她還是清白之軀,只是有過一段婚姻,他還會要她嗎? шшш .тt kan .C〇

人生百年,無數的變數,無數的未知,她不想期待什麼來生……

可是心底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吶喊着:那麼孤蘇鬱呢,又置孤蘇鬱於何地……

周子謙也大致懂了顧九的意思。

“我可以讓你出去。”沉靜許久的男人突然開口道。

他話音剛落,顧九猛地擡起頭來。

男人沉靜溫柔的眸子望着顧九,柔聲再道:

“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顧九茫然的點頭。

“若是那個少年答應你同他離開長安,你就與他走的越遠越好,再也不會來了。”

顧九錯愕了一瞬,不明是何意。

“答應我,我就帶你出去。”周子謙說道,“我周子謙的徒兒不會是言而無信的人。”

顧九愣了許久,才點點頭。

“若是,他不陪你走,三日之後,你便回到園子裡。”周子謙說道,他心知顧九回來的機會不大,卻這般說了,他只是希望顧九盡力去完成第一個……

與那人離開……

男子面向顧九,他輕輕擡起顧九的臉,笑道:“那麼徒兒能讓我看看你的樣子嗎?”

他柔和的目裡閃過一縷沉思,似乎只是想確定什麼。

顧九怔在當場,想了想,點點頭。

白紗落下,男子清明的眼閃過一絲震驚,隨即又恢復了沉靜。

“我馬上送你出去。”周子謙笑道,“但是你得等等我。”

周子謙進了竹屋,手上似乎是拿了一個黑乎乎的什麼東西,和一套衣服。

周子謙蹲在顧九面前,在她臉上抹了一番,又將一塊黑紗戴在顧九的面上,黑紗很長包着顧九的頭。

“這是一套男裝,你自己穿上。”周子謙將那衣服放在顧九面前,將竹簾放下後走到了老李子樹下。

顧九穿上男裝,將衣服又整理了一番,她不知道周子謙在自己臉上做了什麼手腳,只知道周子謙對她說,不要洗臉。

原來禁園後頭就是出府的路。

周子謙將顧九送出來,將一根竹竿放在顧九的手上道:“你如今能見少量光影,卻還是看不清東西,最好還是少用眼。”

周子謙抓着顧九的臂膀:“三日若是走不掉……就回來……雖然不是最好的地方,但是外面很亂,自少回來讓師父知道你是平安的……若是不想回來,記得派人給師父託封信,讓我知道你是平安的……”

顧九的眼淚啪嗒啪嗒的落了下來,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般感性了,這個師父是真的關心她的,可是她不想受羈絆,她已努力着去放下洵兒放下孤蘇鬱……她不想再動搖……

她卻是抑制不住伸手摟住了周子謙,道了一句:“師父珍重。”

周子謙將包袱款在顧九肩上,柔聲再道:“萬一遇到危險,緊急不能自救的時候,包袱裡一伸手就有一個信號彈,是……孤家黑衣衛的……”

顧九怔了一下,點點頭。

她撐着師父給她新砍的竹竿離去,沒有回頭……

她不知道該去哪裡,但她知道周子謙說的三天只是對她的一個約束時間,然後……孤蘇鬱的底線時間,師父只是怕孤蘇鬱回來牽動其他人。

其實師父,或許是想她再不回來的。

她如今是該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尋那個靳大人,還是,直接一走了之?

真的要去尋他嗎?

走在路上,顧九不禁想着。

纏着他?

是否太難爲情了些?

他會不會很反感?

她莫名的有些畏懼起來,卻又有些期待,人生就是因一次一次的期待變得豐富起來……

午後的陽光烤在她的身上,莫名的有些燥熱,她想,她還是不甘這樣放棄的……

果然是個躁動的時節啊,灼熱的讓她頭腦發熱。

發熱到她終於鼓起勇氣瘋狂一次了。

有夫之婦勾引未婚男子,世界瘋狂了,那便瘋狂了,纏着,不眠不休……

顧九倒是一個不愛流汗的人,走了許久天也陰沉下來,她頭上纏着黑紗,也不覺得熱。

走着走着,她又聽到了唱採蓮曲的聲音。

顧九不徐不緩地朝着那歌聲的方向走去,她在隱蔽陰涼處蹲下身子,她不是不擔心孤蘇鬱的人立馬追來的,雖然師父說他有把握撐過三日,她也不知道師父他爲何這麼確定能撐過三日。

蓮葉田田,藕絲連,悠悠心事。

碧水潺潺,纏郎怨,幽幽待君歸。

荷花開了啊,等君回,一心等君回。

蓮蓬兒又生,等君回,爲何還不回?

歌聲悠悠盪盪,沒多時已是黃昏,那方漁歌傳來,女子們的歌聲也漸漸小了下來。

等君回,爲何還不回……

等君歸,爲何還不回?

顧九撐起身子,拿過放在一旁的竹竿,聽着河水的流淌聲,和少女遠去的歌聲,她順着河流的下游而去。

腳下的泥土溼漉漉的,她卻是一直向下遊走去,直到,鼻尖充斥着一股奇異的味道,是花香,很熟悉的花香……

是的,曾幾何時她在聞過的,如今她聞着熟悉入骨。

這花香讓她全身每一處都顫抖起來,沒想到在她最迷茫的時候她還能聞到這花的香味。

難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題外話------

纏的寡月羞臊死,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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