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勾脣:“趙大人,顧某所言如實。”
趙勰見她雙目清明又睿智,不免皺眉,不像是個笨的,也不像是個老實的,看着……還有些眼熟……於是趙勰開口道:“坊主可有條件?”
顧九眼中的神色愈加複雜了一些,趙勰果然是聰明人,她笑道:“趙大人本官是生意人,將這百斤的幹紫藤花悉數捐給官府自是有求於大人的。”
“哦,坊主是想用這百來斤幹紫藤花要挾本大人嗎?”趙勰微眯眸,說道,“既然如此不妨說說你的條件讓本大人聽聽。”
顧九輕笑:“趙大人,草民並不是要挾大人,只是用這百斤幹紫藤花向大人要一個願望。”
“願望?”趙勰凝眉,不解的望着顧九。
“願望,草民如今還沒有,但草民敢保證絕不違背常理,絕不違背仁義道德。”
“如此,你只是同我要一個保證嗎?還是日後你怕犯了事,要我安撫使來救你?”趙勰更走近一步,凝着這個靛青色衣袍,眸深似海,卻透着精明的少年,“你就篤定本官不會收到一定數量的幹紫藤花了?即使陳年的沒有,這今年的也該是開了的……”
顧九沒有正面作答而是環視這屋子一週,然後目光在大木窗處落下,她輕緩的走上前去,推開那木窗。
“大人,您瞧。”她勾脣,轉身望着趙勰。
“如何?不過是下……”趙勰還未說完身子猛地一震,眸中的疾厲之色更重了些兒。
顧九知這安撫使絕不是一般人,豈能不知她想說一場大雨這全軒城的紫藤花便是,零落成泥,碾作塵了?
“大人,草民莊主上的紫藤花瓣是在三日前便命藥童採摘,按照正確的日曬方法所成,大人,草民還能和大人談條件嗎?”顧九不緊不慢的說道。
趙勰的臉色一瞬難看,不過礙着璃王卿泓給江南這塊地方抱着無比大的期望,又恰逢這小子早上門來,若是真應了他的那句話,明日這軒城尋到的幹紫藤花不過那麼一丟丟點,他這江南安撫使豈不是顏面盡失。
“我可以應你一個條件……”許久,趙勰才低沉着說道,臉色依舊有些難看,畢竟不被人“要挾”着,心中不悅,可是又有什麼辦法?
“那草民便替北地受瘟疫的百姓謝過趙大人了。”顧九再笑道,美目打量着趙大人的神情。
趙勰的臉比先前更加難看了些,他豈聽不出來這小子的挖苦。
“對了。”趙勰轉身望着顧九,“你是怎麼想要曬這些紫藤花的?還有陳年的?我記得軒城沒這個習俗吧?”
顧九怔了片刻,似是想起一些往事來,笑道:“草民早些年聽說有些農戶將紫藤花用來裹了麪粉炸餅子吃,才知道這紫藤花是可以食用的,後來一時情趣驅使閒來無事便將紫藤花曬乾了,泡茶喝,後來經營酒坊又拿它來釀酒,如是而已。”
趙勰點點頭,說來也巧,聽說有個要不貶黜到他揚州來的大人,也拿着這紫藤花泡茶喝,才得知這紫藤花能夠治療瘟疫。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趙勰只是覺得有趣想到了,卻終究未提。
末了,趙勰只道了一句:“你解了本官的圍,本官記着了,便此次就由你和我屬下的一個大人護送這百斤紫藤北上,我命一百人護送你,可好?”
顧九眉頭一皺,笑道:“趙大人這是給草民立功的機會?還是把草民往‘火坑’裡頭推呢?”
趙勰面色更難看了些,心裡暗道:不識好歹。
顧九自認爲自己是商人,商人重利,輕義,不是麼?況且,古來人分三六九等,士農工商將“商”放在最底層,便是自一開始對商人的“不義”,又憑什麼反過頭來要商人重“義”。不過,這些都是不找邊際的玩笑話罷了,她雖是這般未商人抱不平,卻也不會忘記一個“義”字。
不然,她放着官府的錢不賺,爲何要捐了,即使她是有目的的。
不過,這個江南安撫使趙勰看着到底不像壞人,她微微抿脣,卻是自進來後難得守禮的拱手道了一句:“草民多謝大人眷顧。”
趙勰眉頭鬆開了,算這小子還是懂理性的,知道他是在幫他得個小名聲,他都混到安撫使這位置上了,再大的建樹也進不了長安城了啊。
“九爺。”趙勰凝着顧九許久才喚道。
顧九詫異的擡眸,這人這般一喚着實把她嚇了一跳,她和他,不認識吧?
反是趙勰笑了:“你是不記得我了,我可是記得你的,華胥樓咱們見過的,九酒坊的坊主,我也是將將才想起來。”
“那日華胥樓主的廂房裡頭,喝牡丹酒那一日,還有映像嗎?”
顧九想了許久才恍然大悟的一拍額頭,是那日,她釀了牡丹酒去尋慕華胥的時候,就有一個青年男子坐在她對面,慕華胥喚他“大人”,原來是這江南安撫使趙勰!
“是你啊!”顧九大喚一聲,只差上前去拍人肩膀了。
趙勰又沉了臉,不過這次卻是笑道:“正是本官,怎麼九爺還不回去準備準備,明日一早便早些上路吧。”
“那好,予遷……多謝大人。”顧九拱手微低下頭。
等她從內閣裡頭出來,又瞧見那軒城貢院的大人,方纔她進屋內的時候是這個大人同她講了一些關於安撫使的事情,也是這樣她才知曉了江南安撫使姓甚名誰,卻不料,是故人……
顧九扶額,原來一切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嗎?
顧九望了一眼飄着雨的三月的天,這時候跑來一個撐着傘的少年,近了,纔看清來人的臉。
紫砂去馬車上取了紙傘纔來的,正巧這時候顧九將將出來。
“爺,回去嗎?”紫砂笑着問道。
“走吧。”顧九嘆了一聲,又朝身後的大人微微頷首。
擡腳邁出臺階。她擡腿微微有些僵硬,身後的青衫男子看在眼裡,眸光一滯,似乎明白了什麼。
顧九其實已經很注意了,她的腿瘸了按照凡羽所說的將布鞋的底墊的高了些,又每夜裡都用那種“牽引”的方法將腿骨拉伸,可是當她走路的時候還是會引來一些細心人的詫異目光……
顧九臉頰輕微發燙,紫砂上前來扶她,被她不露聲色的避開。
“無妨。”她輕聲說道。
紫砂將傘讓出大半邊給顧九,顧九遊離的目凝着被雨水沖刷的青石板路,沒片刻,走至馬車前,紫砂扶着她上了車,收了傘,便駕着馬車,離開了……
在車上,顧九吩咐今日她農莊,又吩咐紫砂將九酒坊準備新推的“紫藤酒”,悉數裝車,明日一早再在軒城司衙門口等着她。
紫砂將顧九送去了小藥莊後才駕着馬車離開的。
淅淅瀝瀝的雨,綿綿延延,未採摘的紫藤花瓣落了一地。
布鞋踏過泥土地,朝着小藥莊深處走去,立馬有藥童上前來行禮。
“藥師父呢?”顧九隨口問了一句。
藥童們忙搶着道:“師父在裡頭,丹皮等幾味中藥已經炮製好了,師父去檢查去了。”
顧九頷首,再朝裡頭走。
“領我去吧。”
——
“明日將庫房裡頭的紫藤花悉數裝車,明日衙門裡頭會有人來的。”
正堂裡頭,顧九吩咐道。
等幾個藥童和製藥師傅領到命令走後,顧九又從座椅上起來:“等等,我去庫房瞧瞧。”
正當這時候一個藥童走來,柔聲道:“九爺,我給您把房間佈置了……”
顧九方認出他是白日裡問她許多個“爲什麼”的那個。
顧九一時心血來潮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那藥童撓撓頭道:“阿塵。”
顧九點頭笑道:“謝謝阿塵了。”
見顧九要走阿塵又問道:“九爺,你要去哪裡?”
“庫房。”
“九爺,阿塵能跟着去瞧瞧嗎?”
“那就來吧。”顧九說道人已朝外頭走去。
——
顧九到庫房的時候,幾個藥童和師傅們已經在打理了。
顧九邁着步子進了庫房,仔細瞧呃一下卻發現庫房的牆面上有雨水滑落下來。眉頭一皺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接着有藥師父上前來瞧了幾眼,忙道:“九爺,這處漏雨……”
“爲什麼早上來的時候沒有告訴我?”顧九問道。
藥師父撓着頭道:“今日下雨……才注意到。”
顧九一拂袖,沉聲道:“將藥材都搬到前堂去吧,這藥材受不得潮!”
說着顧九已動手去扛藥材。
那些個藥師父和藥童們都一驚,有幾個齊喚了一聲:“九爺。”
阿塵瞧了一眼忙上去撿起好拿的往大堂裡頭搬,這一來都動起來了。
有幾個藥師父身子壯,走了幾趟下來都開始氣喘噓噓起來,瞧着九爺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一人扛兩麻布袋子的草藥。
“九爺,真能幹!”一個藥師傅擦了一把汗說道。
“前堂去幾個人,去清點一下數量。”顧九又進了庫房,“再過來一個人和我將藥櫃子移到中間來,別靠着牆了。”
一番忙活下來,顧九檢查了一下棉布袋子裡頭的紫藤花上手已感覺有些潮意了。
“去架幾個火爐。”顧九又對一旁的小藥童們說道。
“是,爺。”小藥童們做事積極,都跑開了。
顧九又同幾個藥師父道:“日後這事情要第一時間察覺,明日天晴便請瓦工來補了,花了多少錢去九酒坊告訴紫砂便是。”
沒過片刻,小藥童們便端着火爐進來,放了炭火,燃上了。
“九爺這紫藤花真是要送去治瘟疫麼?”阿塵撓撓頭道。
顧九點頭:“是的。”
“小小的紫藤花還能救人命啊……”阿塵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些。
“世間萬物相生相剋,一物降一物,事物的存在都有他的價值。”顧九淺淡道,雖然她也不懂是個什麼道理,不過她以前聽陰寡月說紫藤可以解毒,或許是這個道理吧。
阿塵給顧九奉上茶,雖然他也不懂是個什麼道理,總之聽九爺講好像是個很大的道理。
——
次日的時候,雨小了些,顧九沒有想到是趙勰派官府的馬車親自來接這百斤的紫藤花。
“九爺,鄙人姓陳,我家大人命我同您隨行。”一灰衣帶着斗笠蓑衣的男子朝顧九拱手說道。
“陳大人,共收了多少斤的紫藤花?”顧九凝了一眼那灰衣男子後問道。
男子怔了下,才道:“九爺,本官還沒有到司衙門去,總數不知,只知道九爺這裡是一百九十三斤。”
顧九點頭,方道:“我現在是上車陪你們去司衙門,還是?”
“請九爺上車。”陳姓大人道,將頭間的馬車的車簾掀起。
顧九凝了眼藥莊的幾個藥童和藥師父,淺淡地吩咐幾句,便上了馬車。
“九爺保重。”馬車起動的時候,顧九聽見他們齊聲說道。
——
車隊至司衙門,紫砂的一馬車的紫藤酒已裝好,人已駕着馬車等候着了。
顧九下車的時候,紫砂也跟了上去。
“九爺,您、您真是要將這酒也送去嗎?”
“這酒不過是路上給大人們喝的。”顧九說道。
還沒交談數句就見着江南安撫使朝着這方而來。
“算上你的共計兩百二十斤,拜託你了。”趙勰說道,“早知道你的會是最多,派你去,也不怕衆人有非議,只是你們路上恐怕要快些了,別耽誤了!”
“是,大人。”顧九淡淡道。
“我隨你們到揚州。”趙勰再道,人已朝馬車走去。
——
車隊的速度很快,到揚州的時候紫砂就察覺到了,他們行駛的速度他跟着有些力不從心,得顧九的應許,他在車隊後慢慢地跟着。
其實顧九有私心,她是想去長安給陰寡月送些新釀的紫藤酒的,什麼在路上給大人們喝不過是她騙他們的,至於剩下的,在東城的宅子,後院找塊地挖些個坑,埋進去,等哪一年想起來了再取出來……
車隊,可謂是日夜兼程,車伕是一波一波的換着,沒兩日就聽說已渡江再過不了一天就可以抵達目的地了。
洛陽,她沒有去過,邙山她更是沒有去過的。
車隊抵達邙山的時候是三月二十的凌晨,離璃王到邙山已經是十日之後了,正巧璃王去了臨縣。
顧九在接近邙山的時候就聽說是璃王親自前來,平息瘟疫。
不震驚是假,好在這裡發了瘟疫,每個人頭上都裹着厚厚的白布圍巾,其實也不知道到底是呼吸傳染還是血液傳染,或者都可以傳染……
只是,醫官們按着祖輩的經驗來的,中醫,本就是經驗醫學……
有從南方運來的艾蒿燃燒着,還有從山西運來的陳醋架在火爐上,整個縣裡烏煙瘴氣的……
顧九跟在後頭,她腿不便走的極慢,陳大人走在前頭,那個青年縣尹走在前頭,從剛見他們道現在都是一臉的感激神色。顧九懂,江南司衙門送來的幹紫藤花是最多的。
一路上有百姓向他們合什作揖,顧九尷尬的點頭問好,她行的慢,紫砂有不在身旁就是落在最後的一個。
末了,竟然還有一個人回頭來尋她,顧九擡眼就瞧見那陳姓的大人,再向前望去,那李縣尹也停了下來。
顧九纏着白布巾子的臉,莫名的紅了,她可是個要強的人,如此一來讓別人都曉得她腿腳不便豈不是……丟人……
這是她至去年七月瘸腿以來,第一次,爲這條瘸腿感到,一丟丟點的在乎……
以前,她覺得,沒有什麼的……
現在,受到這麼多人的注視,她才知道這種感覺,並不好受。
罷了,那陳大人要上前去扶她。
顧九,只道了一句:“不礙事。你們先走。”
那大人見她如此,便是伸手去拽她,正巧這時候聽到一聲老醫官的大吼:“大人!大人!那靳公子病倒了!”
李縣尹竟是一愣,似乎都忘記了這方江南這邊的來人,要進院,方走了幾步又折回來了。
回頭他對那老醫官吩咐道:“你去瞧着靳公子,本官馬上就到!”
陳大人朝那縣尹道:“大人,我們也不多做耽擱了,您這也忙,我與這小兄弟便自行去見了璃王再回江南吧。”
也不過是江南安撫使有些話要帶給璃王,當然這些話沒有必要透露給一個縣尹。
李縣尹和顧九都怔在當場,二人自有各自的心思。顧九想着怕見到璃王卿泓,也怕被人認出了,雖說女大十八變,三年了,這張臉變化也大,下巴褪去了圓潤,眉目也長開了,雖不一定能認出,可是也難保不會。
“陳大人啊,璃王還是要回來的,二位不妨就在這裡等着吧。”李縣尹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大人們從南方來,送來這麼重要的藥材,我們這方百姓還沒有好好招待大人們呢……”
“是啊,大人,就留幾日吧。”一旁也有醫官們說道。
灰衣男子被這麼一說弄得進退兩難,凝了眼顧九隻道:“那好吧,煩勞縣尹大人了。”
“陳大人說哪裡話。”李縣尹紅了臉,“二位不妨去本官家中歇會兒。”
醫官閣再往前走些就是縣尹府,也是璃王和寡月如今落榻的地方。
縣尹府如今璃王落榻,守衛深嚴不在話下。
顧九還未進去就看到守着一排禁軍,除了少許的幾個醫官進出以外,幾乎不見有百姓靠近。
一個老醫官站在縣尹府的門口,神情急切,見顧九他們來了,又躬身行禮。
“大人……”李縣尹走近的時候,那老醫官又支支吾吾的喚了一聲。
李縣尹頗爲無奈的說道:“本官知道了……”又小聲問了一句,“去瞧了沒有?”
“瞧了,還沒醒啊,這可怎麼辦。”那老醫官嘀咕道。
李縣尹心中愈加憂心了些,靳南衣好歹也是位大人,自是出不得事情的。
李縣尹礙着顧九和陳大人在沒有多問,將顧九和陳大人引進前堂裡去,命人看了茶,如今縣裡招呼人的茶水都是紫藤泡的。
“二位儘管用,這水都是大火燒沸了的,如今全府裡要管璃王的伙食,都是璃王的人在弄這些。”那李縣尹誠懇的道。
人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顧九又豈還有不用之理呢。
正端起茶杯,脣貼着茶杯,細細一抿,微微回味一下,似是品嚐到,去年,約莫也是這個時候,在長安時的那種……心情。
心悸,本是一瞬間的事,無數人,不惜花費許多的精力或者金錢,來留住那一瞬的心悸……
時過境遷。她卻還能體會到初時的感覺,還能品出那人的氣息,感動,不是沒有的。
再擡眼,堂前的院子閃過一人身影,顧九放下茶杯,眉已微蹙。
她起身,朝高座上的李縣尹道:“縣尹大人草民有事做退一會兒。”
那李縣尹道:“顧公子,你是要入廁嗎,不妨我招個小廝陪你。”
顧九愣了一瞬,臉一紅,點頭。
那小廝是將將一直站在大堂外頭的,顧九一出堂前便問道:“你可知將將院子裡走過的人是誰?”
“公子……說的是哪個?”那小廝不過是一個縣府小廝,瞧着顧九有些怯生生地問道。
“好像是個白衣服。”顧九着實是沒看清人,只覺得有些熟悉。
那小廝想了想,恍然道:“您說的是易公子?”
顧九驚覺方纔那個身影是有點像小易!
“帶我去見他!”顧九沉聲道。
那小廝駭了一下,忙領着顧九往西廂那邊走,璃王住東苑東廂,靳公子住西苑西廂。
“易大哥是長安來的一名大人的僕從……”那小廝邊走邊怯生生的說道。他不知那大人叫什麼,只是同小易走得近便也聊過幾句長安的事情。
顧九這下已肯定了,是小易,那大人是陰寡月?他怎麼到這裡來了?
她這又陡然間想起方纔來的時候那老醫官說的話——
靳大人病倒了?
她心中一緊,忙快步朝着那小廝指着的地方走去,倒是把那小廝丟在了後頭。
小廝訝了一下,忙跟上去。
顧九抵達西廂房門口的時候,正縫着幾名醫官走出來,小易走在後頭,端着空藥碗。
那幾個醫官瞧了一眼顧九,自行離開了。
倒是小易凝着突然出現的顧九看了許久,因顧九與他都是纏着白布襟,二人面面相覷了好久。
倒是顧九先喚出他來:“小易。”
易書敏聽着這聲音有些耳熟,卻愣是沒給認出來。
顧九嘆了一口氣,不再看他,一撩衣袍,跨過門楹。
小易這才沙啞地喚了一聲:“九、九姑娘……是你嗎?”
顧九人已走向牀榻,此刻,她眼裡只那個躺在牀榻上的陰寡月,哪裡還管小易在後頭喚着。
顧九瞧着榻上少年沉靜無比的蒼白睡顏,心頭頓然抽痛。
她沙啞的問道:“他……怎麼了?”
在瞧見那些醫官從這房裡出來,還有躺着的陰寡月的時候,她便是在想,莫非……
他染了瘟疫?
“寡月!”她撲在他身上喚出聲來,聲音連她自己都察覺不到,帶着濃濃的喑啞。
“你醒醒!你醒醒啊……”顧九此刻被恐懼淹沒,哪裡還有初時的理智,她趴在少年的胸口,喚着,竟有清淚滑落面頰。
她終於可以體會,當初他的心疼了……
她當初消失、或者落崖,那總生離死別的痛,承受的不止她一人……
是她偏執的以爲,他人不出她,便是不夠愛,卻未曾想過,沒有她的日子,他又好受到哪裡去。
即便是習慣一個人的存在,在那人消失或者得知她落崖身故的時候,也是不好受的……
“寡月,你醒醒啊,你醒醒……你忍心就這麼丟下我……”顧九拍打着那人胸膛。
小易怔了片刻後便去將門窗掩上了。他也是頗爲不解,爲何九姑娘喚主子:“寡月”,可能是情人間的稱呼吧,小易如是想着。
小易也本是想着上前去告訴九爺主子沒什麼大礙,只是勞累過度,暈倒了,加之主子身子本來就不好……可是瞧着眼前的場景,他怎麼就覺得自己上前去就是個礙眼的呢,站在這裡更是個礙事的呢……小易正天人糾結,要不要上前去告訴九姑娘呢……
寡月本是將要醒來了的,可是被人這麼一撲一壓,又給痛了一陣,這會兒又被顧九又是拍又是吼的……
這是九兒嗎?
他正神智不清着,他的九兒哪裡是這個樣子的呢?九兒怎麼會同那些個女人一樣哭哭鬧鬧呢……再者九兒在軒城,怎麼可以出現在這裡呢/……不是九兒吧……
不是九兒,怎麼可以壓着他呢?
他迫切的想睜開眼,想推開壓在身上的人,卻覺得意識衝不出牢籠。
他的九兒是不會哭泣的,他的九兒神情淡漠,眸中睿智,對周遭一切漠然卻又自有計較,壓着他哭泣的是誰呢?
“唔……咳咳咳……”
人還未醒,先是痛苦的咳嗽幾聲……
這咳嗽聲儼然驚醒了顧九,顧九愣了片刻,擡眼凝着少年,頓然,頗覺得自己方纔的舉動是不是太……
她看着少年皺着的長眉,還有開合的薄脣,痛苦的咳嗽……
不禁再度意識到,他沒有事。
慌張間,她用袖子抹了淚,再伸手去扶他起來。
小手將寡月的肩膀搬起,讓少年的身子坐起,又忙將一牀被子抵在少年的身後。
“寡月你醒了嗎?”顧九沉聲問道,已無了方纔的失神之態。
這聲音落入寡月耳中,頓然驚起他的神經,當那溫熱的小手撫過他額際的髮絲,那酥酥麻麻的觸感傳至,意識很快的衝破牢籠……
少年緩緩的睜開清澈沉靜的鳳眸,半開合間,他的目光已落在女子的臉上。
顧九纏繞着臉的巾子早已被去掉,扔在了地上,她目光一瞬不瞬地凝着少年,只覺得方纔他睜開鳳眸時候,那一瞬的瀲灩之光,又讓她尋到了本初的心悸……
這樣的體會,在昔年,稟德十年會試結束,陰寡月暈倒在出禮部的路上,在璃王卿泓華貴的御賜四輪車上的時候她也曾體會過……
心悸……原來一切的心悸,本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產生了,只是隨着時間的推移,潛移默化了……
那時候初來江南,她還在想,她愛上陰寡月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若不是遇見靳南衣,若不是那次流民的暴動之中,她與陰寡月失散了,她還無法正視自己內心的想法……
那一日,她同南衣說:“爲情所困便會失去心智,就像我不懂,他究竟要什麼,報仇雪恨,還是一朝權傾朝野……他從來不曾向我透露心中所想,還是他早已習慣獨自一人承受所以。”
那時候,她以爲她一輩子都不可能走進這個少年的內心世界裡,那時候,他們相依爲命,他們絕處逢生,他們背進離鄉,似乎都帶着自己的目的,不可同別人訴說的目的……
在那以前,他從未向她透露過他的過往,關於陰氏一族,關於他的父親,關於他的母親,或者那個教育過他的殷叔,還有他的抱負,他的理想,他的心中所想……
可是後來,漸漸地,他們開始互訴心事,兩顆心開始漸漸地走到了一起……可是,命運弄人,幸福來的太遲,卻也太過短暫,有些事情,生命之中本出現過了伏筆,卻是沒有在意……終究因爲沒有在意,在短短的半年裡……物是人非……
她是經過兩世的人,卻能在這一世尋到讓她心悸,沉淪不復的人和事,便也知足,只是,她想要的,只是此生此世一個極致的唯一……
她不想任何人來破壞。
“九兒……”那少年沙啞一喚,眉宇裡全然是不可置信,“真的是你……”
木門“吱呀”一聲,小易臉同煮熟的蝦子一般,灰不溜秋的離開了,真是的,他早該走了的好不,當蠟燭當了這麼久。
再“吱呀”一聲,門又被帶上了。
寡月未曾受到大門開合的影響,可顧九受到了啊!
當顧九臉頰緋紅的時候,那人修長微涼的手已落在她發燙的臉頰上,讓她好受了些許……
“九兒……”他癡癡地喚着,眸光清明,卻又在一瞬皺起了眉目,“九兒爲何來了?”
顧九也是震了一下,於是伸手撫上他貼在她臉上的手,將他的手拿下,才笑道:“江南安撫使來軒城收紫藤花,將好我的藥莊子裡……”
她還未說完,便被那人摟入懷中……
“將好我有……”她還是將一句話補充完整了。
“所以九兒就將幹紫藤全部拿出來了,還陪着車隊來了……”他沙啞着說道,“九兒當是江南交的最多的吧……”
顧九身子一顫:“嗯……”了一聲。
那人摟着她不放手,反而愈來愈緊。
顧九不料此次的相見,他會這般“大膽”,與在長安時候任憑她欺負的那個樣子完全不同。
許久,一室寧靜,顧九覺得日頭升高,雖說是西廂都升起了暖意。
“九兒是關心我的……”
少年癡癡然說道,昏睡中那個哭哭鬧鬧的顧九,他是想都沒想過的,更何況是“體驗”到……
此刻想着,他心中都是暖意直升。
她還會爲他擔憂,爲他驚慌失措,她還是原來那個放不下他,不願意拋棄他的顧九……那麼,他可不可以想,她是愛着他的……
不由得他摟着她更緊了些……
“九兒,你還記不記得……”他用最輕柔、最寵溺的聲喉問道,“那一次我和慕七去尋你,就是……你被洛浮生帶走那一次……”
說到這裡,少年的鳳眸裡閃過陰鷙之色,摟得顧九有些發疼。
“我說……你以後出門,我都陪着你……你還記得嗎?”他將顧九從他懷中釋放出來,他灼灼的鳳目凝着顧九的,沉鬱、悲傷……
“你答應了的……那麼,九兒,你可是要失信於我了?”
他柔聲說着,本是慍惱的話語。
你可是要失信於我了?
顧九身子一顫,凝着陰寡月的目漸漸地變得深沉。
末了,只聽那少年再道:“九兒,我還能陪着你嗎?”
顧九隻覺得神經緊繃,他這是在做什麼?
寡月的神色愈加沉鬱,眸深似海,光華流轉,卻又一瞬不忍,再對她說出什麼傷害的話來,許久,似是嘆了一口氣才道:“九兒,我被貶揚州花溪縣了……”
他不強求,也不會逼迫她了,只要他還能默默地跟着她便也足矣。
可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就這麼草草一生,永世不得相依——
他伸手緊緊地握住顧九的一手,胸前起伏,微微有些喘息:
“九兒,若是我有能力了,你還會答應做我的妻子嗎?”
他問,小心翼翼。
他不想,一個人演着自己的獨角戲,或者也可以理解爲,他不想一個人這麼努力拼搏着,若是他追逐着的人都不願回頭了,他的努力還有什麼意義?
顧九怔在當場。
她凝着寡月的眼神愈來愈深沉,她不想對這個問題作答,愛情不是交易,她不要他給她許諾保護那種能力,她想要的,他們的將來,她會去努力。或許,她只是不想讓這種藏在心底的事情,擡到檯面上來……
她本以爲她的默不作聲會再度傷了那人的“玻璃心”。
可那人卻是勾脣笑道:“九兒不說便是默認了。”
顧九儼然又被怔到,這一刻她又覺得,陰寡月與以前,不一樣了……
只是她不知,少年只是害怕她在下一刻說出什麼拒絕的話來……
不料,下一刻,顧九會心的笑了。
接着,聽聞一陣急急忙忙地腳步聲還有車輪滾動的聲音,二人都是一驚。
“王爺吉祥。”門外小易顫顫地行禮聲傳來。
“聽說你家主子病了,本王來瞧瞧。”
顧九與寡月相視一望,還不待寡月開口,顧九掙脫開寡月的手,一骨碌地鑽到牀榻下,也恰巧這時候大門被推開了。
小易是個精明人,看了一眼坐在牀榻上的寡月,沒有瞧見那九姑娘,便也不會傻到再問:九姑娘去哪裡了?
雖是心中有疑惑,卻也不甚在意的道:“主子您醒了,王爺來看你了。”
小易側身讓出道來,等青衣將卿泓推了進來。
車輪滾滾,直至牀榻前才停下,輪椅上的少年睿智的鳳目掃了一眼四周,未覺什麼異樣,目光卻落在抵在陰寡月背後的一個被褥子上。
寡月又是如何心細如塵,豈會未注意到。
只是先道了句:“下官不料王爺會來瞧下官,有失遠迎。”
寡月也不拘泥的人,坐在榻上不動,只是作揖行禮。
卿泓更不是拘泥的人,淺淺回了一句:“一回來便聽說你病倒了,靳大人,可要當心身子。”他凝着寡月,眸中深意只有他二人知曉。
寡月知道璃王卿泓,從初見他開始就未曾對他打消過懷疑,便是如此他才行的尤其小心。
顧九橫躺在牀榻下,這也許是三年來,她離璃王卿泓最近的一次……
對於卿泓,她心中的感恩多餘其他情愫,她一直把他當作恩人、貴人……
寡月此刻應對着璃王的問話,心中卻想着不要將顧九給憋壞了,他還是頭一次,想着讓來看望他的人快些走。
只是,卿泓就是不如他的意,問完了病情,還同他談了一下鄰縣的情況,還有今日江南那邊的幹紫藤都到了,這瘟疫治理進展的又如何了……
寡月心裡暗自道:這些本不歸他管的不是麼。
連躺在牀榻下的顧九也不由的皺眉,卿泓,卿公子,璃王爺你是要憋死我嗎?
因爲古代的牀榻矮,顧九也着實是被憋的慌。
正巧這時候外頭的縣尹大人又來了。
“璃王爺,您回來了,將將出了些事本來下官是要來看靳大人的,不料被事情耽擱了,正巧王爺和大人都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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