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雅的眼中已經不復昔日的淡雅與柔情,而是厲芒畢現,殺氣騰騰,她咬牙道:“秦非,你難道沒有聽說,當日的屍體少了一具嗎。”
秦非冷汗直冒,雖然一言不發,驚愕的神情卻已泄露了真相。
息雅冷笑一聲。
秦非意識到失態,臉色驟變。
息雅柳眉一揚,道:“丞相的神情怎麼這麼難看,難道是有什麼事情不能對人言嗎。”
秦非想解釋,她冰冷刺骨的眼神卻彷彿一望到底,讓他噤若寒蟬。
息雅逼問道:“你可知道少的是誰嗎。”她上前幾步,一把抓住他的手,怒極反笑,道:“是息麗華,她剛剛死在我的手下。”
息雅從袖裡掏出一隻戒指,放在掌心向他攤開,道:“這是雍國先王贈給她的雙鳳戒指,天下獨一無二。丞相可認識嗎。”
秦非意識到在再也無法隱瞞不下,又加之內心慚愧,只得如實交代道:
“公主的族人確實是劉羲緯下令殺死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殺錯了人。他當時想要殺死的是我雍國派去息國支援的使臣。可他傳出的密令正好被我截下,被我動了手腳。是我將你們當時的所住的廟宇的所在當做雍國援者的藏身之處透露給了劉羲緯……”
息雅只覺天旋地轉,幾欲昏倒。
這些年,她都錯怪了他。
息雅一口鮮血噴出,白色的衣服上星星點點全是鮮紅,如同綻放的桃花。秦非連忙扶起險些暈倒的息雅,想爲她診脈,卻被一把推倒。
息雅戟指怒目,撕心裂肺地慘叫一聲,又再次撲倒在地。
秦非連扶她的勇氣也沒用。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她顫動的雙肩和沾溼地面的淚水,望着窗外殘月輕聲嘆息,道:“當年我們也是迫不得已。祁國兵強馬壯,佔盡地利人和,虎視眈眈。而重華剛剛奪得王位,國內矛盾紛紜複雜,一個不小心,就會失去一切,成爲俎上魚肉,那時又怎麼保護你。你雖然幾番飄零,但終究一直是君王愛寵,怎麼知道淪爲下賤的苦楚。”
秦非想起自己和項重華昔日的屈辱和驚險,心中一陣酸楚。他雙目緊閉,咬牙道:“無論如何,主謀是我。我害死你那麼多的族人的確罪無可恕。要殺要剮,秦非悉聽尊便。”
息雅一聲冷笑,掙扎着從地上爬起。秦非扭頭看着她,只覺毛骨悚然。
息雅皮笑肉不笑,道:“你死了又有什麼用。秦非,我要你從現在開始隱退,在重華在位期間不許過問政事,閉門思過。我要讓項重華獨自承擔政務的重負,讓他嚐嚐孤軍奮戰的滋味。”
秦非看着息雅眼中顫抖的自己,緩緩點了點頭。
息雅回到桃源小築,剛一踏入寢宮,便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地。
她狠狠咬住嘴脣,一面強迫自己不要哭出聲,一面拼命地拽着自己的頭髮,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如果未曾得到項重華的許可,秦非怎麼可能對自己下手。她愛了那麼多年的男人,竟然爲了他的江山 ,親手毀了她的一切。而她恨了那麼多年的男人,卻反而默默地爲她獻出了最珍貴的一切。
十六年前,她敗給了命運。十六年後,她卻輸給了人心。
她好恨。恨自己對項重華的癡情,對劉羲緯的無情,恨自己爲何不早早死去。
寒風吹過,拂起了柱子旁邊的帷幔,露出了鎮宅寶劍的劍鞘。
息雅擡起頭,望着那柄寶劍,目中充滿了渴望。然後,她緩緩站起身,一步步挪向那根柱子,擡手將寶劍取下,拉開劍鞘。
清水般的劍光攜着寒氣迎面撲來,映照着她決然而絕望的面容。
她慢慢將劍刃橫在脖頸上,閉上雙目。
只需用力地一抹,她便可以逃離這無情和荒謬的世界,她便可以得到永世的安寧。這對她而言,是何等的誘惑。
但忽然間,她卻瞪大了雙眼,將寶劍狠狠地扔了出去。她撿起燈籠,奔向榻邊,把褥子擡起,取出一本泛黃了的羊皮卷。
她還不能死。她還要報復。
項重華咬了一口點心,蹙眉道:“秦非這傢伙是越老越難纏了,好好的爲什麼要辭官。難不成是寡人虧待他了。”
許殊道:“秦丞相是說他昨夜夢見秦夫人,夢見她談及當年兩人約定,要在定下江山後,一起尋一山明水秀之地不問世事。他念及這些年忙於政事,無暇照顧昏睡未醒的秦夫人,於是特地向陛下請辭。”
項重華想起杜若,心中不由又是內疚又是傷感,嘆道:“罷了。秦非陪了寡人這麼多年,累了這麼多年,也該享享清福了。”擺手道:“許愛卿下去吧,寡人想一個人靜一靜。”
許殊行禮告退。
項重華又捻起一枚息雅送來的點心,喃喃道:“慕梅走了,秦非也走了,你則始終不肯見我一面。你們就那樣討厭寡人嗎。”他將點心扔進嘴裡吞下,又坐回了王位,繼續批奏摺,忽聞傳報,稱平日裡侍奉息雅的婢女前來覲見。
項重華望着高階下侷促不安的婢女,不耐煩地道:“你找寡人有什麼事情。”
那婢女戰戰兢兢地行了一個大禮,道:“公,公主派遣奴婢來問候陛下。”
項重華霍然站起,親自走下高階,逼近她面前道:“你,你說小雅問候我。”
那婢女驚得差點暈倒,又要下跪卻被項重華一把抓住。
項重華顫聲道:“她,她說了什麼。”
婢女結結巴巴地道:“公主問陛下,她最近幾日做的點心,您可還吃得慣。”
項重華只覺得眼前站立的婢女彷彿一瞬間幻化成了息雅,用力地點頭道:“吃得慣。怎麼能吃不慣。味道雖與往日不同,但只要是你做的食物,即使是毒藥,我也捨不得剩下半分的。”
那婢女嚇得花容失色,道:“點心是,是公主親手作的,不,不是奴婢……更不是毒藥……”
項重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鬆開手,收拾了心情,正色道:“她還說了什麼。”
婢女道:“公,公主還問陛下,可還記得,你們,你們小時的約定嗎。她說您若想要娶她,就到息國的桃溪小園中,找出公主埋起來的盒子當做聘禮。”
項重華愣了半餉,許久才道:“你,你說什麼。”
婢女鼓起勇氣,道:“公,公主還問陛下,可還記得,你們,你們小時的約定嗎。她說您若想要娶她,就到息國的桃溪小園裡,找出公主埋起來的盒子當做聘禮。”
項重華猛然將婢女抱起,一面歡呼,一面轉了十幾個圈,然後將她往地上一扔,衝出了殿門。
守在一邊的趙毅急忙聯繫魏起等人,隨行護駕。
項重華不及換上便裝便策馬馳出王宮,一騎當先,將魏起荊草等人遠遠地甩在身後。
姍姍來遲多年的相見,因爲曠日持久顯得如同一場美夢。
他攤開手掌,風呼嘯地穿過指隙,清涼而溫柔。他閉目想象着她的秀髮在穿過指縫時留下的香痕,大笑兩聲,又催馬加快了速度。
因爲多年的動盪和息國的覆滅,不少宮闕都毀於兵燹,但桃溪小園卻因爲地處偏僻而保留了下來。馬蹄還未行至園門,項重華便搶先翻身下馬,衝進了小園。
魏起、荊草等人笑呵呵地看着把旒冠扔在地上,穿着冕服忙的不亦樂乎的項重華,袖手一旁。
荊草自馬背跳下,大發感慨道:“還是天下第一美人有法子,多少人想把陛下從一大堆摺子裡拖走都愣是白搭,人家大美人一句話,陛下卻連早朝都不上了。”
魏起白了他一眼,道:“人家不與陛下言語當然一言千金了,你天天跟頭叫驢似得吵個不停,誰願意聽你的。”
荊草呵呵一笑,眼睛看天,毫不客氣地回嘴
道:“話多話少有什麼關係。關鍵是人家雅公主是大美人,要是長得跟魏某人一樣了,一輩子不說話也沒用。”
魏起把笏板一扔,追着荊草就打。
趙毅皺眉道:“陛下再這樣找下去,就成赤膊上陣了。咱們還是快想辦法幫幫忙吧。”
衆人看着連外罩都脫了的項重華,大眼瞪小眼,但想起項重華的吩咐,誰也不敢動。
忽聽項重華歡喜地大喝一聲,手裡高高舉起了一個雕工細緻的玲瓏小盒。
趙毅眼中利芒一閃,攔住項重華道:“陛下稍等。”
他蹲下身,取了一些被項重華挖開的土,道:“這裡的土有人動過。”
衆人臉色一變。
荊草立即搶走木盒扔到遠處,拾起一塊石頭,選好角度後,運足腕力砸了過去。
木盒的鎖應聲擊破。荊草又一塊石頭擲去,木盒翻倒在地,面朝地下打開。
衆人屏住呼吸,將項重華護在身後。
荊草見盒子並無反應,急忙跑過去,小心撿起木盒,取出從木盒掉落出來的一條布帛,正要打開查看,項重華已經排開衆人,搶了過去,一把扯開。
娟秀的字體寫在一條粉色的布帛上,香氣幽幽,正是她的氣味,中間卻隱隱有些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