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遜不過是自顧自的抱怨了一句,沒料想到被鬱華追着不放,眼下看他動起怒來,雖然心中有點氣不過,但是懼於三皇子權勢,只好緘默了尷尬坐在那裡。其他人看到這幅光景,也都停下手中的玉箸,各自都把目光看了過來。鬱華見趙侍郎不作聲,便冷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只端端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冷笑着看着趙遜。
就在場面有些僵持的時候,慶陽伯曹彥之輕咳一聲,頓了頓說道:“三皇子如此大呼小叫,難道不怕失了皇家威儀麼?”
鬱華一聽目光陡然落在慶陽伯的身上,眼神一眯,然後哈哈大笑一聲道:“慶陽伯此言便是說本皇子聲音太大了?本皇子說話本就如此,卻從沒有聽哪個人怪本皇子大呼小叫的,便是父皇也從未指責過什麼。不知道慶陽伯哪裡來的架子,倒怪起本皇子了!本皇子便問問在座各位,可有人覺得本皇子有失威儀?”在座的人即便沒見過鬱華的行事,單單是聽旁人說的也知道鬱華是如何的霸道,所以全都屏息凝神不敢妄言,鬱華眼神掃過衆人,冷笑着看着慶陽伯道:“想來除了你曹大人,在座的諸位也不覺得我所行不宜;慶陽伯,你隨口污衊皇家子弟,卻是何居心?”
睿王見酒席只怕要被三皇子破壞,立馬救場地看着三皇子,打圓場道:“三哥,曹大人也不過是無心之失,三哥給五弟一個面子,就大人大量不要計較了吧。”
鬱華看了一眼睿王並未接話,坐在正席的鄭德凱雙手交握放在桌上,和氣的看着鬱華道:“容老夫插上一句話,二位原是爲席上的菜餚爭執,依老夫看來,人的口味各有千秋,對於菜餚的理解也不甚相同,單說這一道牛柳,趙侍郎覺得口味硬了些,而三皇子覺得口味十分好,說明趙侍郎偏愛吃軟食,而三皇子喜愛有嚼勁的,所以兩人才有了一些小小的分歧,從老夫看來,這道牛柳倒是不軟不硬,口味精美,想必在座的各位也都有各自的看法,不知道老夫此言,三皇子可還認同?”
鬱華雖然蠻橫了一些,但是對鄭德凱倒沒有什麼微詞,聽到他出言,便也想着就着臺階下。再者,鄭德凱說這口味精美,卻間接誇了謝思瑤,心裡的怒氣也消了七分,於是收了方纔的語氣,緩緩說道:“久聞鄭會長乃是一屆美食大家,對於菜餚的品鑑頗有心得,現在聽得這番話,自然十分受教,老前輩說的對,本皇子便姑且不計較了。”
慶陽伯雖然心中仍有不悅,但是眼下也不願多費口舌,只是面色有些低沉的說道:“本人一時失言,多謝三皇子大量不予計較了。”
其餘人見狀也都訕訕的收回了目光,百無聊賴的盯着席上的杯盤。只有三皇子冷眼看着慶陽伯,心想:“這慶陽伯能屈能伸,怪不得能爬到現在這個位置。”
然而經過方纔一事,衆人不免有些情緒低落。睿王見狀,面露尷尬之色,然而也不好說什麼,心思一轉便笑着說道:“宴席開了這麼久,諸位還沒有舉杯共飲過,本王且領個頭,還請諸位斟滿面前的酒杯,與本王共飲此杯。”衆人面色鬆動,聞言都舉起了就被,鬱華也端起面前的玉盞微微舉起,睿王笑看着衆人,然後對沁月微鞠躬道:“祝沁月姑娘生辰大吉。”,然後飲下了杯中酒,其餘人包括三皇子也都舉起酒杯不約而同的賀道:“祝沁月姑娘生辰大吉。”
沁月聞言面色微紅的含笑舉起茶盞,睿王笑看她一眼對着衆人說道:“沁月不善飲,只好以茶代酒,還請諸位見諒。”後面衆人皆客套了幾句,唯有鬱華始終一言不發,有些心不在焉的走了一個過程,等到祝酒完畢,場面緩和了許多,衆人從方纔的尷尬裡緩過來,慢慢恢復了說笑,席上對氣氛又活絡起來,唯有鬱華仍舊沉着一張臉看着觥籌交錯的衆人,神遊不知何處去了。
爲了讓場面更熱鬧一些,睿王提議讓歌姬獻唱,衆人自然沒有異議,於是只消片刻,原本堵得嚴嚴實實其後只有樂聲傳出的屏風被徐徐拉開,四個懷抱琵琶的美人便引入眼簾,四人都穿着粉彩霓裳長衫,頷首坐着,爲首的女子正是若雲,只見她素手纖纖摁在琴絃上,彷彿蔥段一般的指尖幾乎透出水來,而坐在她稍後方的三個女子也是膚如凝脂靜如木蘭,其中一人乃是樊惜兒。
衆人的目光紛紛被吸引了過去,片刻四人便緩緩撥動起琴絃,清潤潤的絃音如同珍珠掉落銀盤一般悅耳,忽然一個停頓,爲首的女子清凌凌的聲音便傳開來,開口一句便是:“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妙音剛落,衆人便情不自禁的喝起彩來,後面的三位女子也緩緩接着唱起來:“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婉轉的和音配着聲聲掩抑的琵琶聲,令人心笙搖動,直嚐到:“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那嗓音越發的惹人憐愛起來,待到一曲終了,四人便又唱起一首,乃是“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這一句音調急轉,不似方纔的柔情似水,換了一副擲地有聲的鏗鏘節奏來,衆人又不約而同的開始叫好。正當曲聲悠揚之時,前來獻菜的少女踩着輕巧的步點緩步而來,這一次四人在桌前站定,並不着急將菜放下,睿王眉眼含笑的站起身來對着衆人說道:“既有妙音相伴,豈能少了佳餚作陪?方纔的菜餚乃是幾道開胃小菜,這次本王想要爲諸位獻上兩道妙不可言的菜餚來,還望能博諸君心意。”說完衝着四人揮一揮手,兩個婢女便走上前來,分別在兩張桌上放下一個雕花的木盒來,木盒蓋着蓋子,衆人一時都好奇的盯着看,鬱華這下來了興致,脣畔揚起一抹微笑對着睿王道:“五弟莫要賣關子了,且打開來看看是盒子裡是什麼。”
睿王點了點頭,便示意婢女打開盒蓋,衆人的目光頓時收緊,全都看着盒子裡精妙無比的菜餚,一時間全場靜默下來,僅有絲竹聲聲入耳,片刻衆人便爆發出一陣驚呼來:“這是什麼菜?”睿王笑着看了看盒子裡的菜餚緩緩說道:“這乃是天香樓裡廚藝極佳的廚師精心研製出的,喚作摘星攬月。”通政使司副使曾瑞聞言連忙說道:“果真是氣勢恢宏,你看這盤中的桂樹枝繁葉茂,樹頂一輪明月普照,樹下一潭碧水,透出繁星點點,可不正是取了摘星攬月的妙意麼?”
鄭德凱聞言輕輕搖了搖頭道:“曾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見了表面的功夫,卻未參透其中機理,曾大人可知道這摘星攬月的涵義麼?你看這樹下所雕,乃是一人手捧書卷,好似在藉着月光勤奮苦讀,便知此人定然是胸有大志不分晝夜的苦學,想要一鳴驚人達到摘星攬月的氣勢來,與其說此人的是要做出摘星攬月的行爲,不如說是有這樣的抱負。”
曾瑞聞言面露尷尬自覺失言,只好悻悻的笑了笑道:“是曾某自作聰明瞭,鄭老前輩所言極是,看來這道菜比曾某想象的更要意義非凡。”
睿王聽完二人的話,對着鄭德凱點了點頭道:“鄭老前輩慧眼識真,本王實在佩服,容本王冒昧的問一句,鄭老前輩可能看出這菜是如何作得麼?”
鄭德凱盯着菜看了片刻。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娓娓說道:“此菜至少用了三十種食材。”衆人聞言全都錯愕了:“竟然這麼多!”鄭德凱捋了捋鬍子繼續說道:“不錯。這桂樹乃是用一株靈芝雕刻而成,其中繁複的細節不用老夫多說想必諸位也看到了,至於樹上的這輪明月,則是用鵪鶉蛋的蛋黃捏成,樹下一片寬闊的空地,乃是用糯米和着豆粉捏成餅再用熱油煎炸而成,空地之中有一大片荷塘,這荷塘晶瑩剔透,泛着點點星光,實乃是此菜的點睛之筆,只是老夫並未猜到其中玄妙,樹下小人乃是用白果雕刻而成,手中的書卷是一粒黃豆刻成,而其餘裝飾,也至少用到了南瓜、黃瓜、紫薯等等。最爲精貴的是這道菜的香料,從香氣來看,不下於十種調味之物。再加上許多食材的諸多流程,只怕真的不下三十種!所以這道菜只從品相上來看,便也是精緻無比。”
衆人聽完全都十分震動,沒想到一道菜竟然有這樣複雜的工序,更沒想到的是鄭德凱竟然只看一眼就能看出這道菜的大概來,所以無不是欽佩的看着他。鬱華本就對菜十分感興趣,聽到鄭德凱這番話,心裡更是掀起躍躍欲試的情緒來,於是開口道:“鄭老前輩的品評十分細緻,想來這菜的味道也很妙。本皇子那就先嚐一口?”
鄭德凱和藹一笑道:“三皇子儘管動手。”
鬱華便夾起桂樹的一片枝葉來,入口的瞬間,一陣桂花香便坐在口中擴散開來,直入鼻息,令人心曠神怡,脣齒還未咀嚼,那靈芝便像雪一般慢慢的酥軟融化開來,鬱華吃下一口,面上露出驚喜之色來,高聲道:“果真是人間美味!”
其餘人聽完也按耐不住的紛紛舉箸,鄭德凱則徑自取了湯勺舀了一勺帶着點點‘星光’的‘碧水’送入口中,入口的剎那,他頓住了,面露驚訝之色,緩緩坐直了身子看着菜,衆人原本正在對菜讚不絕口,此刻見正席上的鄭德凱面色鄭重的靜坐着,於是紛紛看向他,鄭德凱彷彿回過神來一般的說道:“老夫平生品過無數湯品,積累了不少的心得,今日這一口淡湯,竟然讓老夫品出了三位名廚的名作,真真是不可思議。”
衆人聞言全都又驚又疑的看着鄭德凱,鬱華也饒有興致的問道:“不知鄭老前輩所說的三位名廚都是誰?”
鄭德凱雙手一握放在桌上,娓娓道來:“老夫品的這口湯,分出三種層次來,其一乃是入口之味,鹹中帶着酸,酸中合着辛,此乃‘三味合一交相輝映’之法,老夫二十年前隨商隊到達奉凌國時曾受奉凌國君主設宴款待,其中一道讓老夫記憶猶新的湯羹便是採用此法烹製,當時做湯的廚師是奉凌國的首席御廚譚培生,諸位倘若看過《隨園食譜》,就定然知曉這個譚培生乃是當時叱吒廚界的大人物,其二是綿長之味,湯在口中慢慢化開濃濃的香味,又醇又厚,可謂是韻味十足,此法叫做‘返璞歸真’,注重菜餚的底味而不加少許修飾,此法的創始人正是當朝的首席御廚趙炎。”鄭德凱說道這裡便停頓了下來,衆人聽的聚精會神,臉上全都是十分驚訝和佩服的神色,於是迫不及待的問道:“那這第三層味道呢?”
鄭德凱面色鄭重的緩緩說道:“這第三層,纔是將此菜的味道發揮到極致的絕佳手法,叫做‘回味無窮’,諸位倘若喝了這一口湯,這湯的餘味便遲遲不散,縈繞在脣齒間,甚至是在心間徘徊,令人心中十分暢快!”方纔衆人只忙着去品雕刻的那部分,卻無一人記起喝湯,此刻聽聞鄭德凱的話,不約而同的拾起湯勺去喝湯,一時間湯勺碰在一起的叮噹聲如同奏樂,片刻衆人便爆發出感慨:“果真是妙極!此湯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逢?敢問鄭老前輩,這第三層味道是哪位名廚的傑作?”
鄭德凱神秘一笑,捋了捋鬍鬚道:“這位廚師卻不是什麼名廚了。他可稱得上是一代廚界鬼才,匠心之獨運非常人可以比擬。不過此人雖然廚藝堪稱曠世難見,爲人卻十分低調。現在在我高陽國之內,幾乎沒什麼名氣;老夫也是機緣之下才見識到了這位神廚的手藝。由於老夫已和他有約定,便不透露他的身份了。”
衆人莫不是面露遺憾之色,喟嘆的搖了搖頭。鬱華聞言暗暗心說:“究竟是什麼厲害的廚師竟然有如此造化?”他還以爲這是謝思瑤的作品,還在琢磨着謝思瑤怎麼認識這位廚界高人的。
睿王見衆人興致高漲,自然喜上眉梢,越發暢快的說道:“諸位莫要着急,這摘星攬月乃是本王今日要獻的第一道菜,這裡還有第二道。”說完示意婢女把另一個雕花木盒放了下來。
衆人因着第一道菜的緣故,更加期待這第二道菜,於是紛紛目不轉睛的看着盒蓋被緩緩打開。
隨着盒蓋徐徐打開,一股芳香馥郁的花香伴着甜糯糯的氣味飄散而出,一瞬間整個大廳彷彿變成了百花園,玫瑰的馨香,桃花的淡雅,玉蘭的高潔,可謂是花香四溢入墜桃源,衆人嗅着這淡雅別緻的花香,只覺得胃口大開,鬱華也被這菜餚驚住了,脫口問道:“這菜叫做什麼?”
“花月如意煲”婢女笑盈盈的回道。
“好名字!”鬱華高聲呼道:“好菜配好名,當真是絕佳的心思!”衆人也都連連點頭道:“真不簡單!”
睿王的笑容更深三分對着鄭德凱道:“還請鄭老前輩指摘。”
鄭德凱微微點頭看着大紅的砂鍋的最上面覆蓋着一層香蕉片,下面一層則是晶瑩透亮的蒸米糕,米糕共有十種顏色,十種顏色恰好拼湊成一個圓形,米糕上似乎撒着玉米粒、豌豆粒、胡蘿蔔丁,他便拿起玉箸夾起一片香蕉,入口之後才發現這並非簡單的切成片的香蕉,而是混雜着蜂蜜和槐花的甜香,他有些驚詫,又夾起一塊綠色的米糕來,這纔看清楚這米糕也並非是用簡單的米粒做成,他遲疑了一下將米糕放入口中,還不待咀嚼,那米糕便如同鬆軟的奶漿一般在口中逐漸的化開……衆人都屏息凝神的看着鄭德凱雙目微閉怡然自得的模樣,等着他發話,過了好一會,鄭德凱面上突然掛滿了驚異。衆人正在驚訝之時,只見他大手一揮道:“老夫可否見一見做這道菜的人?”
許多人聽到這句話之後目瞪口呆,不知道鄭德凱爲何如此激動,睿王也是一頭霧水,有些緊張的問道:“敢問鄭老前輩是嫌這菜不好麼?”
鬱華見狀心中不知怎的就冒出謝思瑤的影子來,暗暗在心裡驚呼道:難道這是謝思瑤做的?說完便顧不得其他人如何,立時夾起一塊金黃色的米糕不加思索的放入口中,突然一陣澎湃的熱浪將他席捲,一瞬間彷彿有一條飛龍載着他飛昇而上,只覺得全身御着一股真氣似乎要扶搖直上,他大爲震動,等着那感覺過去了,只覺得神清氣爽,胸中豪邁了不止三分,他擱下玉箸出神的望着砂鍋,似乎自言自語道:“本皇子也想要見她。”
睿王越發驚訝,忙不迭的道:“三哥?!”
鬱華只覺得周身遍佈着一股熱力,笑着重複了一遍:“鄭老先生既然有此意,本王覺得也應該把她叫上來。”鬱華心想:這菜如此美味,到時候不免周圍所有人都要讚揚一番,這不是大大給謝思瑤長臉?抱着這個心思,便也附和着說要把做飯之人叫上來。睿王雖然有些遲疑,但是看眼下的局面,他只好對着上菜的婢女道:“去把做這道花月如意煲的人叫過來。”婢女點頭稱是,快步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