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候,窗外已經夜色沉沉,清微宮的宮燈也盡數點起。
我覺得眼中有些冰涼,擡手一抹,抹下來一把水霧,不禁想起來夢中本神君追了個人卻被拒絕的那一場,不由黯然心傷,正欲想一想那個神仙是誰,忽覺腰間一緊,身子順勢往身後貼去,光滑卻微燙的觸感從脊背傳來,我望着自己未着衣衫的身子惶一愣神,便騰然想起身後那微燙的觸感是誰傳來的,臉皮反映地十分及時,唰的一下燒起來。
他胳膊從背後緊緊箍住我的腰,下巴湊上來抵在我的肩窩,聲音略有些沙啞低沉,呼吸盡數落在我的耳中,我便頗不爭氣地渾身又是一麻一抖。
“醒了,嗯?”
音尾上揚的那個“嗯”字,帶了說不出的細緻溫柔,宛若一個溫柔蠱,本神君不自意便沉浸入其中,隔了許久都沒有回過神。
他的脣輕輕在我耳垂上觸了觸,“夢到了什麼,怎麼落淚了?”他問。
他這一問,我便慌了神。本神君難不成要告訴他我夢見自己死心塌地追了一個公子,結果那公子決絕地將我拒絕了麼?
身後,他下巴微微離了我的肩窩,翻過我的身子同我對視,我便看到他微微皺的眉頭和擔憂的神色。
“小玉,你抖什麼?”他問。
我:“……”
“夢到什麼你且跟我說……”
我搖搖頭,紅着臉道:“沒什麼……”如果,如果我告訴你方纔我夢見自己追了旁人,你會不會分分鐘捏起玉笛,幾個音符結果了我?
他微微一笑,將我拉近懷裡。我的臉頰便貼在他胸膛上,那細膩微熱中略帶着堅硬的踏實觸感,像極了暖玉。
“你若不願講便不講,我只想你好好在我身邊,由我護着你,將傷心的事都交給我來抗。”他手掌落在我的頸上,溫柔道。
他說,他護着我,將傷心的事都交給他來抗。
而我前些日子還這樣誤會他。甚至當他說長寧本就不該活着的時候,我擡起手掌,差點落在他臉上。我想起他在丹穴大殿之外,手按笛孔的肅然樣子,也是爲了我同他的親侄孫對抗。各中苦澀,我從沒有了解過。但是長寧是要救的,她落入這樣可憐的境地,有本神君的一份過失在。
但還好,同天尊大人緊緊相擁這一刻,沒有來得太遲。
所以,不要再有什麼誤解了。就算我曾經真的追過一個神仙,那也是過去了。與其以後他從旁人口中得知,還不如我現在告訴他。
於是,我往他的懷裡縮了一縮,開口道:“我以前,可能五萬多年前罷,好像用心追過一個神仙,我曾經給他畫過一幅告白的扇面,背景是大片大片的紫菀花。扇子背面,我自作多情地寫了一行行書——之子于歸,十里鋪妝。君子常訣,只爲我待。”
他摟着我身子的手略微一僵,沉沉問道:“後來呢?”
後來。
“他也託人給我回送了一把扇子,上面是一個模糊的硃紅印章,扇中央是‘無緣’兩個大字……他瞧不上我。”我說。
“你又沒有想過……那兩個字可能不是他寫的?”
我嘆了一口氣,認真道:“怎麼會,那個筆跡,我是認得的,就是他寫的。”
“他……你曉得他是誰?”
我搖搖頭,“夢裡我清清楚楚認得這個筆跡就是我追求的那個神仙的,可是我偏偏記不起來這個神仙是哪一位。”
耳邊傳來他不緊不慢一聲嘆息,他揉了揉我的頭髮,“記不起來就不要記了。”
我訝然擡頭看他,琉璃宮燈溫暖的顏色透過窗紗落在他臉上,“你不生氣?”
他脣角一勾,華顏如玉,“生氣什麼?”
“我是說、我曾經追過旁人,還是這樣死心塌地追過旁人,你竟然不生氣?”
“哦,”他點點頭,裝出一本正經的模樣,“生氣,我在替那個神仙生氣,他怎麼這樣混賬,讓你誤會了他……”
“不是誤會!”我皺眉糾正他道,“他還同一個姑娘說,說我大膽的很,竟然盼着他娶我爲妻,這全是我的癡心妄想。我在大梵音殿以南的紫菀花地裡站了一夜沒有挪動分毫,我曾經也爲別人這樣傷心過。”
他的下巴抵住我的額頭,安慰道:“不要再想了。小玉,從此以後沒人能再使我離開你了。”
這句話令我十分感動。天尊大人其實也是挺有度量的,我之前不該那樣說他。
我抱着他,道:“所幸他當初沒有答應我,不然我就不會遇到你了。”
他嗯了一聲,“餓不餓,我讓蘇苒去準備晚膳?”
肚皮極其應景地傳出一聲響,他笑了笑起身穿衣,我望着他光潔卻堅硬的胸膛,頗不好意思地縮進被子裡,他便笑出聲:“小玉,你什麼時候臉皮能厚一些,行爲能主動一些?”
我悶悶不答話,他便過來隔着被子又抱了抱我道:“想吃什麼?”
我扒拉出腦袋,興高采烈道:“海鮮火鍋,我要十斤海蝦,給我調薑末蘸料。”
“……”
予祁太子果然沒有騙我,這枚紫玉確確實實已經同長寧的仙澤相纏,裡面也確確實實能浮現長寧同千顏的過往,可他每每強制封住長寧腦海中同千顏的過往場景,不願意去看,是以他不曉得,在漫天飛雪、她同千顏在一起的場景過後,便是長寧同他予祁太子的過往之事。
而這,偏偏讓後來的本神君撿了便宜,每每夜深人靜,神識入定之際,便將這往日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這還要打予祁從玉神手中接過長安玉那一天說起。玉神捋了捋花白的鬍鬚,慈眉善目道:“太子殿下如若打算把它做成扇子,有一日它幻化成仙也說不準啊哈哈。”
那時候,佩着一柄寶劍的予祁太子,只是指尖微微動,又不可察覺地隱在衣袖裡。莫說是玉神,連我這旁觀之人,也沒能從他臉上看出半分情緒。
後來,他揣着這塊玉石進了太子府。
入門之處,三丈長的影壁,端端立在那裡,瞧着同今日沒有什麼區別。瑞獸分立,鐵山玉河,祥雲簇擁,那“乘河山萬古,載帝業千秋”十個大字,仍然承載着天家不可推卸的責任和擔當。予祁太子肅立在影壁前,不動聲色望了一眼,揣着那塊長安玉石進了府裡。
他興致盎然,用了三天三夜,這塊玉石終於被雕成十二段扇骨,每一根都是他自己細心打磨出來的精緻。他隨意捏過一支紫毫,在金線刺繡的錦衣上落下一個“長”字,然後提筆頓了一頓,擰眉思量許久,才重新落筆,在錦衣上“長”字之後,書下“安向寧”三個字。
長安向寧。
長寧。
這便成了這把長安玉骨折扇的名字。他又連夜做了一副扇面,次日清晨便奔去丹穴山,請了擅長畫扇的本神君補全了一副畫。
之後,便果然如婧宸所說,予祁殿下握慣寶劍的手,喜歡上握摺扇了,這舉動讓九重天人人都新奇。且這一握便是幾千年,未有一日放手。
場景變換,是他與天帝對弈的時候。年輕的太子,幾經周折又微不可查地將天帝手中的黑子引過來,斬殺了自己半數白子,然後面露難色掂起摺扇身體半恭道:“父君棋術超絕,孩兒畢生莫及。”
天帝笑着眯起眼,打量着他手中的玉骨折扇,忽然擡起右手輕輕搭在扇端,他大驚,迅速將扇子收起。
莫說天帝,連他都驚訝於自己的反應。可天帝卻仍是滿面春風地收回右手,和藹道:“這扇骨瞧着不錯,如果打磨成一副白子……”
妄說予祁是這天上的太子,是天帝的膝兒,就算是個宮娥、一個侍僕,也該曉得面前這位六界共主的話裡頭是個什麼意思。他揚起袍裾跪在天帝面前,語氣裡卻是頂了三分固執,偏偏是這三分固執,讓聽着一震。
“父君若想要一副棋子,兒臣即刻便去打磨一副,材質絕不亞於這扇骨。但兒臣手中這把扇子,是兒臣心之所愛,委實不能送給父君。”
天帝面上依舊溫和,可本神君卻發現天帝的目光在他藏着玉骨折扇的袖子上停頓了半刻,才擡眸打量着這個喜怒不形於色、做事果斷嚴謹的兒子,笑容也漸漸隱了去。但不過一會兒,便讓他平身,寬慰道:“這把扇子既是你所愛,旁人定不會奪去半分。只是你欠我一副棋子,等我想好了便問你要。”
本神君以爲,天帝大人“棋子”一話,說得十分含糊。如果他果真要一副棋子,爲何還要說“想好了”再要,這一副棋子不過三百六十一顆,有什麼可斟酌細想的?
那日予祁回了殿裡,取了最好的黑白玲瓏玉,徹夜不眠磨了一副棋子,找來水晶寶盒收納起來,等天帝問他要的那一日。可他一等便是數千年,天帝大人每每見到他手中的摺扇,總是和藹一笑,卻再未向他討要過什麼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