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着,我同孟澤幾十年沒有來往。我沒有再去找過他,他亦是不曾來找過我。那期間過得很是悲苦,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樣心傷。那原本天天在你身邊說喜歡你要娶你的人,那原本天天扛回幾麻袋紅綢問你這個做嫁衣這個做錦被的人,突然走了,是不是這種習以爲常、成爲你日常的一部分的情感最終抽離出去的時候,最能傷人呢?
我說不清楚。
而我,在那幾十年裡,關於其他的事記性雖然不好,但是關於情緣的事、關於他的事,卻偏偏記在了心上,並且如何找不到辦法來忘記,夢裡反反覆覆都是落下九里香花樹時候,孟澤那句“可本君不想娶你了”。於是幾十年裡日日不能入睡,沒有辦法忘記的時候,便每日藏在九里香樹冠中,爲自己,畫扇面。如此換回幾分心寧。
我爲別人畫過姻緣扇,卻從沒給自己畫過。我在扇面上畫了許多不同的公子,威猛高大的有,恭敬溫潤的有,負書而立的有,拔劍起舞的也有。最後畫了千萬把,各個都不同,就感覺真的像自己有了千萬個夫君一樣,還紛紛把這些扇子繫上金線紅繩玉扣,將它們一一拴在九里香花樹上。我仰面躺在樹冠裡,看風吹過,吹走大把大把的葉子,吹走一捧一捧的花瓣,吹着千萬把硃紅色檀香扇骨、敲打金線拴着的煙翡色玉扣,泠泠而響。
六師兄站在花樹底下,語氣很小心也很擔憂:“小九,你何苦這番折磨自己。”
有一處扇子系得不牢,被風一吹便掉下來,恰好砸在我右心處。那時候右心第一次破裂,血水擠破左心處癒合了幾萬年的刀口,汩汩涌出來。身子疼得一抽搐,便直直從樹上掉下來。六師兄驚恐地抱住我,血水哽在我喉嚨裡,我一開口,噴了他一臉血。
那時候的六師兄明明嚇得都發抖了,卻是抱住我一刻也不曾鬆手,一刻也不曾耽擱,一路御風奔向大梵音殿,路上竟掉下來幾十次,我能感覺到他的心都怕得要蹦出來。他興許真的擔心我一閉眼就徹底歸西了,一路上便一直哽着聲音,強顏歡笑同我講話,一直講,一直講。
“小九,你不要睡,待會兒你看看咱們師父,看他又帥了許多……”
“小九,大師兄跟阿寧和好了,你說他倆什麼時候能有個小娃娃,咱們借來玩幾天啊?”
“小九,三師兄又譜了個新的曲子,聽說兩個女神仙爲了聽三師兄彈這個曲子還打了一場。”
“小九,沉鈺那流氓到現在還沒醒,你可不要同他一樣這麼沒出息……”
有眼淚落在我臉上,我眉上。我六師兄生得比女子更美幾分,除了對沉鈺那廝兇狠以外,對旁的神仙溫溫柔柔脾氣好得很,所以整個看起來都是娘娘腔腔的。可只有熟悉他的神仙才曉得,六師兄有骨氣得很,也堅強硬氣得很。我至今只記得六師兄哭過兩次,另一次是沉鈺死的時候。
“小九,你爲了孟澤那種混賬,不值得。”他哽咽道。
終於到了大梵音殿。我趴在六師兄懷裡,看大殿金身佛祖映襯下,師父硃紅的袈裟放出萬丈溫意的光華,天地陡然失色。我口裡包着一腔血,咽咽呼呼地說:“師父,您果真又帥了許多……”
其實那個時候,師父表情驚詫得很、蕭煞得很,沒有以往和顏悅色時候那麼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