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雲滾滾,翻涌不息。
鳳凰尊後猛地擡頭,忽然擡起手掌,作勢就要掌摑遙夜:“逆子!你是聽誰胡說八道的!”
遙夜伸手擋住那就要落在他臉上的巴掌,生平第一次違逆他高高在上的母后,依舊赤紅着一雙眸子悲憤道:“當年,母后你去桃林賞桃花時候,已經三月身孕了罷。三個月的胎兒,魂魄正是將形未形之時。那時候的少殷他因爲替灼華受了三十道荒火之劫,顯出錦鯉元身且無法幻化仙形。你烹食了那條錦鯉,少殷的魂魄無處安放,便潛入那還沒有魂魄的胎兒身上了對不對?而我,便是那個有着少殷的魂魄的孩子對不對?孩兒也實在不能相信,身爲丹穴之國鳳凰尊後的您,竟看不出那條錦鯉原本是個神仙!孩兒不用旁人告訴,你難道不成想,少殷的魂魄寄存在我身上,終有一日,我會自己想起來當年那一樁一樁麼。”
這件事,在鳳凰尊後的心裡,牢牢封了兩萬年。如今卻被遙夜一一說出來,她這兩萬年爲了守住這一樁事所做的所有努力,毀於一旦。火浪滾滾之中,鳳凰尊後微微一笑,再無那鎮定自若的端莊遮擋,她這一笑,顯得多少有些淒涼:“你說的不錯,你的魂魄確實是那隻喚作少殷的錦鯉的,是以,你纔會同他長得一模一樣。錦鯉喜水,是以你生下來雖然也隨了母后是一隻仙鳥,但是卻不是像你哥哥他們一樣是鳳凰,而是一隻同樣喜水的仙鶴。當年,本尊後見到那隻錦鯉,確確實實覺得它絕非尋常錦鯉,取它來烹食,本就是下人的主意,他們自作主張想替我將補身子,只是我並未阻止罷了。這兩萬年,我每每被那個桃花小妖弄得焦灼,不是因爲旁的,而是因爲若是她將本尊後食了一條本爲神仙的錦鯉告知天帝、或者是四海八荒諸位神仙,你以爲,你還能安然地坐在丹穴之國三殿下的位子上?”
“你不是爲了我,你是爲了你這鳳凰尊後的位子罷!若是諸仙知道他們一直尊崇的鳳凰尊後,當年曾食了一位神仙的元身,你怕是無法在這九州立足了!”
鳳凰尊後瞪大了眼睛,趁遙夜不備,還是朝他那被酒罈碎片化了一道血痕的臉頰落下狠狠一巴掌,“若是你的母后沒有這樣的地位,你何來丹穴之國三殿下的尊貴?!”
遙夜失望搖頭,卻仍然敬鳳凰尊後生他養他兩萬年,並未還手,他縱身躍下熊熊火浪之中的時候,留下一句話——
“我喚你一聲母后,但是你親手殺死了我的心上人。”
……
或許是鳳凰尊後被遙夜氣得不輕,大那之後鮮少處理丹穴之國政事,更鮮少有神仙見到她。少了鳳凰尊後做頂樑柱的丹穴之國日漸衰落,自尊後仙逝之後,她的兩個兒子、遙夜的兩個哥哥混吃等死,不久也在一場大劫之中仙逝了,丹穴自此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到了本神君這一個無名小鳳凰一輩,丹穴山只剩下百里的山頭了,只是花依然開得很好。這一切,不可謂不是因果輪迴,盛極必衰了罷。當年的繁華崢嶸,果真若過眼雲煙,十幾萬年之後,最多不過因着史書的記載,看書人輕聲一嘆罷了。
遙夜到處尋找灼華,最後卻只尋到七千株被火鳳噴出的赤火燒枯的桃花樹。他其實自己也知道,這七千株桃花樹裡沒有一株是灼華。因爲,這些桃花沒有一株如當年的灼華長得那般好。可他仍然帶到一個山頭,悉數栽種,施以法術用生血滋養它們。他有時候也會騙自己:萬一灼華就在這七千株桃花樹裡呢……
那場大火之後,陽華山連同其東方的百里桃林皆不見了。其實是遙夜他散盡修爲支起巨廣結界將其隱藏了起來,不讓外人進入這個地方打擾灼華罷了。那些不明所以的文仙,完全不曉得如何解釋一座山和一片桃林從四海八荒驟然消失,於是只能從當初那百餘隻火鳳造成的大火的事件之中充分發揮想象力,寫成了我看到的那個樣子——
“四月大火,焚桃林百里,降陽華一山爲平地。”
遙夜以那栽滿桃花樹的山頭爲依靠,建造了大梵音殿,他自己出家做了和尚。其實這確實是凡間那些梨園裡的戲中常常會有的橋段,公子佳人約定終生,佳人紅顏命薄,公子出家爲僧。但是,放在我自己的師父身上,即使是過了十幾萬年前的事,我仍然覺得悲苦不已。
而時隔十幾萬年,灼華又出現,不是因爲旁的,堪堪是五萬年前本神君的一枚心臟陰差陽錯落在了桃林裡的珚玉湖中。那紫玉在湖中之中浸泡五萬年,散出來的仙力多少給了灼華以生機。但是她的五臟肺腑已被當年的赤火燒枯,又被湖水浸侵了十幾萬年,是以,就算紫玉給了她一些仙力,她渾身依然散發着烈香遮不住的枯苦味道。血敗身枯,她依然活不長久。她這一次出來,也不過是爲當年的事報仇罷了。可是當年的仇人,死的死亡的亡,除了本神君擔着姻緣神君一職還同那個姻緣老頭有些關係以外,再者除了大師兄和師父,旁的神仙她都犯不着了。
以上這些事,都是後來我纏着師父給我講的,其中不太好意思細問的,便是從六師兄酒窖裡偷了酒孝敬大師兄後從大師兄口中套出來的。
卻說當日,我同師父坦白,自己已經見過灼華了,師父他老人家便馬不停蹄奔去陽華宮了。雖然他臨走時候讓我在大梵音殿等他回來,可是我還是隱隱覺得不安,在牀上躺了會兒,便起身打算趁着月華初上,趕去陽華宮瞧一瞧。
可我將將邁出大梵音殿便一頭撞上了迎面奔來的天尊大人。
隔了涼涼月光,他面龐消瘦更重,我恍惚望了他一眼,腦海裡不受控制蹦出來一個詞——
形容枯槁。
我一個心驚——天尊大人拿走那最後一顆以仙壽爲祭煉出的丹藥……果然還是用了。
他卻沒容我仔細瞧清楚,便一把將我拉近懷裡,開口時候聲音有些沙啞,也並不如之前那般清雅動聽,“腳還疼不疼?”他問。
便是這句話,讓我不由自主淚水盈眶。那日晚的場景歷歷在目,天尊大人生氣的樣子我也記得清楚。即便在剛纔撞到他那一刻,我仍然有些擔憂他萬一還在生氣,他如果還是不願意看到我,我該怎麼辦。可是他現在問我“腳還疼不疼”,他還記得我的腳被翡翠碎片割傷了,他自己現在消瘦成這副模樣,卻還一直關心我。
我環住他的腰,只覺他霜白的袍子有些寬大了……他瘦了這麼多。這種滋味並不好受。
他感覺出來我的想法,沙啞着嗓子安慰我:“莫要擔憂,過些日子便會長胖的。”
我點點頭:“我知道……我可以準備海鮮火鍋給你吃。”
他輕聲一笑,彷彿卸下千斤重擔一樣,手掌撫在我腦後的頭髮上,十分輕鬆同我道:“孟澤的眼睛已經能看清了,只是眼力可能不若之前那麼好,但只要養一陣子便同以前一樣了。”
我猛地擡頭看他,卻不小心撞到他的下巴,他有些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面上卻依舊笑得輕鬆歡愉,還不忘同我開玩笑委屈道:“小玉,你撞疼爲夫了。”
“……你方纔說孟澤能看清了?”我仍然驚恐不已。
他捧住我的臉,同我四目相對,認認真真道:“是,他已經能看清楚了。所以,你今後好好呆在我身旁,再也不要去想別人了。”
我握上他的手,掌心之下,他手指瘦削、骨節略有突出,也並不是我印象中光滑的觸感了,右心一瞬間被撕裂一塊,只覺血流汩汩都是心疼,忍不住哽咽出聲:“你是跑去玄魄宮找孟澤了對不對?你把最後一枚丹藥也用在了他身上對不對?他好了……那你呢?”
他反握住我的手,似乎怕指骨握疼我,是以用力有些輕,漫漫月水傾灑而下,他臉龐枯瘦,眼睛卻還是亮亮的十分好看,“我不是好好在你面前麼?”他仍然笑着,“我趕回三十五天,蘇苒告訴我你被因邈接到大梵音殿來了。我便來找你了。所以,你還記不記得那晚我離開時讓你記住的話?”
“孟澤的眼睛若是能恢復清明……我自然不會再記掛他……”我說。
他低頭觸上我的雙脣,卻不再是那晚那般用力撕咬、脣破血流,而是輕柔地一點一點啄上去,正是因爲這動作太輕柔,我不由打了個顫,他輕聲地、用只有我和他能聽到的聲音道:“對不起小玉,那晚我不該生氣……可是我控制不住,我也怕你真的會去陪着他而丟下我……”
我始知道,天尊大人也會因爲怕我離開他而擔憂以致大動肝火。可他沒有什麼對不起我,他甚至對我太好,而是我一直一直給他帶來麻煩:不小心念了訣語將他帶進崆峒幻域,不理解他在幻域之中對我一個多月避而不見,誤會他不想讓長寧活着而跟他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