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另一端。
同厄瓜多爾或哥倫比亞的小城鎮不同,利馬是一座受西班牙影響極深的城鎮,它是西班牙在新大陸的統治中心,半個秘魯的人都聚集在這座巨大的城鎮中,這裡有西班牙人能在新大陸得到的一切。
如果以靠近海岸的新城區作爲利馬城的範圍,這座城並不大,以總督府、宗教裁判所、大教堂與焚屍爐所在的武裝廣場爲中心,大條石堆砌的街道呈輻射狀向四周延伸,直至觸及二十里外的海岸線。
在這個範圍裡,居住着三千多名法律意義上的半島貴族,他們每個人也像武裝廣場延伸出的那些街道一樣,是這座城市的中心。
他們是貴族軍官、是莊園主、是大商人、是修道院長、也是船長,是這片土地上一切有權勢地位的人。
城內形形色色的人因他們而存在,也因服務於他們爲生。
在這三千人之外,還有六萬名混血兒,他們充斥各行各業,很難繼承西班牙人的一切,也不至於落魄到缺衣少食,利馬城到處是適合他們的職業,車伕、搬運工、軍團士兵、水手、織布工、妓女和僱用護衛,總有能讓他們吃得上飯的工作。
而在這六萬三千名法律意義上享有權利的西班牙人之外,還有數以十倍計算的原住民,沒人知道他們的確切數目,就連秘魯總督托萊多也無法得知……儘管他們每時每刻都被這座巨大的城市吞噬生命,但死亡並非統計的難點,真正的難點是西班牙人懶得統計。
他們寧可數一遍數十年來下達超過三十萬條命令,也不願去統計可能與這個數目相似的原住民,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原住民活着,西班牙人只知道今年又死了多少原住民。
如此龐大的城市,西班牙人並無恰當的治理手段,他們整個國家才八百萬人,拿什麼來管理這個超過三十萬人口的巨型城市?
誰又有這樣的經驗呢?
換句話說就算沒有動盪時局,一個火星子落下去這座城就會自己亂起來。
更何況此時此刻,明軍大舉而來,西軍登船撤退,在駐馬坡事件發生後,整座城市人心惶惶,每個人都明白這座城市即將迎接一場聲勢浩大的傾覆,它的上下即將顛倒。
因爲福船來了,數十條福船停泊在利馬城西北卡亞俄灣的裡馬克河口,即使是去過那裡的居民也無法判斷清楚大明究竟派來多少條福船,只知道明軍指揮官杜桐交給總督府的公文說,利馬城所有西班牙船隻必須全部留下,離港的人將乘坐大明運輸船返航西班牙,所有貨物在登船時將被清點。
而居住在城西漫長海岸線上的居民,每天清晨都會被遠方海上傳來的號炮聲叫醒,那是明軍在海上例行操練,他們把西班牙停在利馬城港口的戰船開出去,升滿帆、固定舵,自行漂流,大明帝國的兵船炮艦在遊曳左右,以船炮輪轟。
今天開出去一條卡拉維爾船、明天開出去條克拉克船、後天開出去艘蓋倫船,沒擊沉就晚上弄回來明天接着轟。
三支明軍艦隊每天歡快地在海上進行娛樂活動——事實上這是杜桐的震懾戰術。
他手上有從常勝、界縣開來的三支赤海級千料艦編隊,每天一支巡邏、一支駐守,最後那支艦隊就帶一條西班牙船開到海上,從北往南,經過利馬城沿海,確保炮聲能讓城中居民聽見,又不會讓固定船舵的無人西班牙船撞到岸上。
杜桐在用這種敗家子的顯擺手段告訴利馬城的西班牙人,你們永遠也打不過大明。
爲什麼?
就因爲他一個千戶部的編隊一天能讓海上玩兩千斤火藥,連着玩一個月心裡不虛。
權當讓炮兵訓練了,你西班牙有這本事麼?沒有,我船上炮兵一個月轟出去的炮比你的炮兵一輩子發的炮還多。
這怎麼比?別說炮了,人西班牙的火槍手都少有能得到充分訓練,身上備彈藥十二發就覺得能打一仗了……你們這艦隊整天在近海拿能在戰爭中轟開一座城的火藥訓練?
說實話,這事極大地打擊了利馬城裡西班牙軍團士兵的士氣,甚至遠遠超過總督托萊多向駐秘魯軍團長們下令撤離的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此時此刻這種選擇就是逃跑。
但杜桐在海岸上的炮聲讓人們接受逃跑的事實。
在他們接受這一現實的過程中,明軍的動作比他們快得多、也果決得多。
由於總督的命令,他們海軍最大的兩條蓋倫船已被明軍開走,其他大小船艦也被明軍拉到海上擊沉,岸防炮臺沒有得到射擊命令,駐守炮臺的軍團士兵像提線木偶般看着近在咫尺的明軍登陸他們駐防港口,將船上的西班牙士兵一一驅趕,卻不敢做絲毫阻攔。
駐馬坡之變的殷鑑不遠,五十六個明軍士兵在衝突中讓他們兩個連隊撤編,如果這樣的事註定再來一次,誰會希望它發生在自己頭上呢?
一切在人們不情不願中,按部就班地進行着。
撤離的第一批人是半島貴族,他們大多有自己的小船,也對明軍將所有船隻奪去的事抱怨極多,尤其在清查他們的行李這件事上,更是有着極大的抗拒心理。
盤查行李,自然會讓一些財物無故消失,這是很正常的事,但出乎他們的預料——沒有,沒有任何人因爲盤查而丟失財物,哪怕有西班牙貴族赤裸裸在箱子裡裝着幾塊黃金,也不會被盤查的旗軍偷走。
反倒是他們常常會因爲行李物品中夾帶想要帶走的原住民奴隸而被責罰,還有過去被秘魯總督區開具的房產、地產證明統統都報廢了,有關秘魯的一切文件都不能帶走,甚至不允許他們進行土地買賣。
此時此刻的利馬城,已經亂了。
明軍僅接管港口與海面,貴族收拾自己的一切聚在城裡、軍團士兵士氣渙散,不能被貴族帶走或根本沒打算走的商人、僱傭兵、惡棍們仰仗自己所擁有的武力優勢,向這座巨型城市露出自己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