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正茂喜歡陳沐的這種立足不敗之地的語境。
二人聊了許多,眼看天色已晚,杜鬆出去帶人幫付元駐紮在城外的一干旗軍安排飯食時也給倆人在港口酒肆送來飯菜,還備了一些酒。
原本陳沐是不想和殷正茂飲酒的,不過現在情況還不錯,至少未來數年這就是同僚了,便叫人準備桌案,收拾好推杯換盞起來。
不過陳沐還是擔心殷正茂的貪財,他知道殷正茂很強的軍事、治政及財務才能,同時也知道殷正茂貪財,問題就出在不知道殷正茂究竟貪到什麼程度。
他給殷正茂倒上一小杯酒,敬去一杯,道:“還望殷公主西洋事,能多多照顧合興盛,商路的繁榮就靠他們,他們不但關係海關賦稅,也關係到材料進出,禁不住打擊。”
殷正茂點頭,端起酒杯卻沒有喝,思慮片刻才問道:“合興盛,都與陳帥有關係?”
他想歪了。
陳沐灑然笑道:“他們與陳某沒關係,一個人都沒有,他們只與大明有關係。實不相瞞,所謂的合興盛在早期,陳某還任職香山千戶時,確實關聯很深,當初月港開阜,五十張船引裡就有陳某一份,第二年海上從月港出去一百條船七十條船頭都釘着合興盛。”
“那會南洋裡,從日本諸島到澎湖航線是倭寇,閩廣沿海到南洋諸國航線是走私海商,馬六甲到濠鏡是葡夷,呂宋則是西夷。蒙大司馬吳公青眼,提拔總旗陳沐爲香山千戶,命我管制濠鏡,旗軍窮困,一個千戶所不過撥下五條百料小船一條福船。”
大司馬說的是吳桂芳,那是古代掌管天下兵馬大權的官職,如今已不再設置,但人們依照舊制將兵部尚書稱爲大司馬。
其實殷正茂也加着兵部尚書的官職,也是大司馬。
“不怕殷公笑話。”陳沐說着憶起當年窮酸都笑了,擡起兩根手指道:“兩艘陳布狼機的蜈蚣船,還是我從不法葡夷那奪來的。”
“我震懾倭寇,讓合興盛不必被搶,他們則給香山運送所需物資,各取所需,不過後來就不是這樣了。濠鏡開阜、月港增船引、立南洋衛、設南洋軍府,朝廷見利放寬海運,在海上的合興盛商幫船艦從三十條到七十條、七十條到二百條、二百條到四百條,四百條到更多。”
“數年之間,從馬六甲到日本,別管是自閩廣出海的海商還是過去的倭寇,不論元末避難僑居諸國的移民還是宋代便渡海的遺民,所有航線上都有高懸龍旗的明船,所有明船都是合興盛。”
“合興盛成爲海外商賈與朝廷的瓜葛,軍府向外擴張佔領航線,商賈追隨而走獲取利潤,在戰爭中,他們爲軍隊運送輜重,在戰爭後,他們就地傾銷貨物,低價收購特產原料。”
殷正茂打斷陳沐問道:“所以,靖海伯纔要鼓勵廣城商賈織造、製造?”
陳沐笑笑,點頭應下,實際上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這個順序要反過來或者說多一些,這個良性循環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他鼓勵生產、瘋狂尋找買家、不惜壓貨繼續鼓勵生產、鼓勵技術革新,在即將崩潰邊緣終於在爪哇、安南、緬甸尋找到統合過千萬人口的龐大市場。
不過他願意編織這個令人信服的謊言,後世還覺得英國是因爲工業革命才成爲世上一流強國乃至最強大的國家呢。
可實際上英國強大不是因爲工業革命更不是亞當斯密的自由經濟理論,而是因爲在瓦特和亞當斯密的爺爺還沒出生的時代,他們就戰勝了最強大西班牙帝國無敵艦隊,爭奪到生存空間,繼而挑戰海上馬車伕荷蘭,奠定海上霸主地位,光榮革命後繼續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與強大的法國戰鬥。
是強大、掠奪、更強大。
是堅船利炮與日不落市場創造了蒸汽機。
陳沐相信殷正茂不會願意相信是一羣不法之徒、走私海商與自己這個披官袍的海盜頭子爲大明找到擴張藉口,更不會願意相信本來大明根本沒有需求,他們創造出的只是人們貪婪的慾望。
但不論如何,現在大明是真的有海外市場的需求了。
他笑着點頭,表情自信而篤定:“正是,因爲大明需要出產更多貨物,所以我才鼓勵廣東商賈生產,革新技術。”
“過去我們只在濠鏡與月港收一份稅,但只要我們佔領一個港口,簽訂條約開阜,就能既在進貨地收稅、也在賣貨地收稅,其中一個原本屬於別國的賦稅便屬於軍府,只要海上航線足夠繁榮,千里之裡三個,一個港口就足夠軍府所用。”
“而繁榮的商路能給大明帶回更多貨物,我們用本來的錢買回原料,不論是棉花織布、布製衣裳、珠玉金銀加工首飾等等,任何東西,大明有世上大多數國家所不具備的優秀工藝,低價原料加工之後便成爲高價貨物,再賣回去,五倍?十五倍?”
“巨大利潤之下,商人工匠自己就會去改良技術,減少成本、賺取更多利潤,大明就能收穫更多賦稅。”
“所以商路越繁榮,對軍府越有利,也對大明越有利,這纔是我請殷公照顧合興盛的原因,照顧他們,對誰都好。”
殷正茂這次是真明白出洋意味着什麼,先前對南洋軍府鉅富的原因也得到解答,他望向陳沐的眼神多了慎重,端到手痠的酒仰頭灌進口中,頓了片刻彷彿爲讓辛辣充斥口中,這才嚥下咬牙道:“陳帥此言於人甚爲狠毒,於己……乃醫病良方。”
狠毒?
陳沐輕輕笑,他敢保證殷正茂若知道在這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保證比自己更狠毒。
你本來是個又壯又胖虎頭虎腦的小胖子,別人都是一羣瘦小子,生長髮育別人都一天一頓飯,你一天有兩頓,別人互相搶飯但不敢惹你,你覺得自己一天兩頓已經挺滿足了。
卻沒料到別人搶着搶着最後沒餓死那幾個人都一天吃上五頓飯了,你還一天兩頓呢。
等別人長壯了能不揍你?不揍你是怕打不過你,真動手揍你就說明已經有揍你的底氣了。
再往後別人天天吃撐,你餓瘦了還得隔天挨頓揍,揍完了你,午夜夢迴想到你還是個胖小子的震懾歲月,生怕你再吃胖了吃壯了,他還要在你頭上拉屎拉尿,說你基因不好,先天就長不胖——說得你自己都他媽信了!
只不過陳沐沒想到,殷正茂本來就比他狠毒。
“既然如此,老夫也該對陳帥說第三言了。”
他聽見殷正茂緩緩敘道:“那是嘉靖三十四年還是三十五年,老夫任兵科給事中,南倭北虜鬧得正凶、世宗皇帝也要修築宮殿,朝廷無錢可用,老夫曾上奏增鑄銅錢,爲此專在湖廣探查,其地南北皆宜,易於流通。故奏上手本採雲南銅,自四川運至湖廣,算出以三十九萬兩白銀,鑄錢六萬五千萬文,可值九十三萬兩銀。”
“戶部沒通過,一因運至湖廣路途遙遠,湖廣城陵磯五方雜聚,奸詭易興,不如就近雲南,地僻事簡,即山鼓鑄。因雲南之地不易流通,錢不可多鑄,多鑄即壞物價,故僅出銀兩萬,於雲南山中鑄得銅錢三千三百零一萬兩千文。”
陳沐靜靜聽着,在心中暗自比較,市面上一兩白銀換七八百文銅錢,殷正茂議鑄錢,三十九萬兩鑄六億五千萬文,能賺六成。
不過也虧得他敢想,那麼多銅錢一下出現在一個地方,肯定會讓物價膨脹起來,百姓還過不過日子。
陳沐眨眨眼,看着殷正茂等他繼續說下文。
“日本用銅錢,本國鑄錢技藝不佳,其國銀價低,而我一文銅錢可抵其四文。”
陳沐輕輕笑着,輕鬆地對殷正茂道:“當下兩國交戰,殷公想要倒賣銅錢到日本換白銀的想法恐怕要落空,等到戰事結束吧。”
“不,正是當下!此事旁人做不成,靖海伯不一樣。”
殷正茂坐得端正,冷酷表情讓法令紋深深向下陷着,手掌壓於桌案:“合興盛與倭商交往深厚,那些商賈能扮作奸商入日買賣,兵危當前,軍事爲先,鑄錢鉅萬購入其國一應物品,若尋常定是不賣,如先以走私兵甲誘之,他們沒那麼多錢,僅予其一批兵甲,約定來年大宗販入,再尋商賈扮入議購置雜物,多半砸鍋賣鐵也要換來銅錢。”
“待一應買空購盡,即封鎖海陸航道,飛鳥游魚亦不得過……一年半載,其國內物價飛漲,諸物缺失,除銅錢外一無所有,國可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