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殷正茂說的老神在在,但當陳沐仔細問起,老西洋大臣便露餡了,他也說不上來怎麼做的,只以一句古已有之搪塞過去。
陳沐也沒想在他身上探究更多,這東西只要知道是有的,那就一定能找到,以後也一定更方便,讓他當即開懷,正逢親兵端茶進來,他伸出手道:“晚輩現在對殷公第三言非常感興趣,依約,殷公凡有疑問,在下知無不言!”
殷正茂這會安心了,也不着急,輕抿了口茶,這才起身指着陳沐這幅‘津門靜海陣地’,面上看着鄭重其事,不經意的挺胸昂首依然出賣了前任兩廣總督,睥睨之間盡是壯志在胸。
他說道:“老夫去濠鏡、軍府島、馬尼拉,發現築城防務都有相似,回濠鏡命人逮來幾個葡夷,問他們攻略各地,是如何建設堡壘要塞,方知夷人精細。”
“此番過來,就是想爲西洋軍府,向陳帥求一副外洋諸國的駐城章程。”
真的是有雄心壯志。
陳沐仔細看着殷正茂,看鬚髮,這真是個六旬有餘的老人;看體魄,稱不上強健也不能說瘦弱;看精神,卻要比許多年輕人還精神!
不過他絕不會懷疑殷正茂的身體能不能禁得住出海——這老爺子在半年前還提劍上馬親率軍兵在廣西平定賊寇,硬朗得很。
殷正茂求的駐城章程陳沐一開始還沒明白,但得知他問過葡萄牙人,陳沐就明白了。
他求的是修築駐紮之城的章程,也就是適用於西洋軍府的要塞設計圖。
一般對葡萄牙人不夠了解的,很難直接了當地向陳沐來要這個,他心道:殷正茂所言不虛,來見自己前是做了充足準備的。
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是這個時代海上的先行者,他們先後對方擴張,依照習慣與環境出現其獨特風格的殖民地建築,這其中最分明的,就是被陳沐學來,致使殷正茂想要的要塞設計圖。
“殷公所言,是葡夷在濠鏡修的議事廣場、西夷在馬尼拉修的王城、也是陳某在軍府衛修的衛城?”
“正是!”殷正茂抱拳道:“老夫仕官正在嘉靖年,那是朝廷最缺銀錢之時,我輩殫精竭慮俱有所得,故貨殖之事不必勞煩陳帥;戰事雖缺老練海戰將領,但麾下亦有可用之人。”
“朝廷已將都督張元勳、李錫,及其二人麾下王瑞、楊照、門崇文、亦孔昭等戰將調至西洋軍府,再合海軍講武堂今年畢業學員百名,如今陳帥願調撥銀錢,回去便可購置戰艦武備,以備不虞。”
“大事已有所準備,唯獨陳帥至一處控一地鎮一國的本事,堡壘形制、校場樣式,不甚明瞭。”
陳沐緩緩頷首,他知道殷正茂說的並非虛言,在廣西,殷正茂更改鹽法,獲利頗豐。
過去的廣西的鹽大多出自廣東,經由廣西轉運湖廣,路途遙遠,水情險惡,沿途常被劫搶,鹽商彌補損失,鹽價便要走高。那時候任廣西巡撫的殷正茂就向朝廷建議,手本原話是:令官出資本,歲買鹽三百艘,逐時估消息,收其奇贏。
手本里方案嚴備,有議法守、明賞罰、計工本、造官船、謹防範、限時月、禁私販、明職掌、謹始事九條規矩,每條都非常詳細,說服朝廷允許。
此後每年由廣西衛所旗軍押船運鹽,每條船三百五十包,三百條船一年走三趟,其中三百包爲代廣西省府運送,其餘五十包的利潤爲押船旗軍酬勞,所有官運鹽依然照鹽商的方式在買賣兩省辦理納稅。
就這一個方法,讓久經戰禍的廣西每年多收上兩萬兩白銀,賣鹽的利潤則足夠充實軍餉,爲後續任兩廣總督時多次興大軍平叛供出糧餉。
貨殖的事,確實不用陳沐教,而且陳沐還覺得殷正茂下西洋,沒準比自己做的還好呢。
這個時代真正有才能的官員,是普遍全才,他們的學習的目的是治理世上最龐大的帝國,反過來說也一樣,如果不能治理世上最龐大的帝國,那說明他不是個優秀官員。
而但凡對治理這個古老而龐大的帝國有益處的專業技能,農業、天文、數學、建築、軍事、水利、醫學、經濟、機械,他們都可以會。
經過系統培養、考試後的人才擁有以治國經略爲目的的普遍才能,卻很少具備專業才能,或者說他們所有人都具備時代環境需要的‘專業’才能。
人才的培養目的單一,目的又太明確,那些在既定目的之外的學科既不爲人所知,爲人所知也很難讓人提起興趣。
看着明明垂垂老矣卻發起少年狂,胸有成竹的殷正茂,陳沐感慨良多。
至少目前看來,確實再沒有別人比殷正茂更適合西洋大臣這個職位了。
“堡壘被稱作棱堡,敵攻一面,守軍可自兩面三面還擊,與馬面牆、羊馬牆、曲牆、敵臺、甕城目的一樣,都是守備,但防禦上確實更加完善;城牆更傾斜還在上面鋪土皮,歐羅巴諸國經年戰亂,在防炮防銃戰事中摸索出規律,炮彈打在土上能保護城牆,殷公出海要是嫌難看,可以連草皮一起鋪上去。”
至於城牆爲什麼傾斜就不用說了,早期的衝車後來的投石車,城牆基本上就沒有直上直下的,秦長城都不是。
陳沐講這個已經講得很熟練了,就在兩天前他剛跟前來修造北洋衙門的工科道員講過,還講了不值一遍,還有人專門記下。
“能看出來。”殷正茂表情甚爲苦澀,本就有許多皺紋的臉更是皺得不像個樣子,右手官袍大袖撐着左臂,左手探出袖子指着圖上北洋衙門的棱堡,頗有一番點評的意思,道:“歐羅巴諸國是遭罪了,這東西不遭大罪琢磨不出來。”
陳沐一口氣憋在口中硬是沒出順,咳嗽兩聲迎着殷正茂的眼神正色道:“確實遭罪了,不過這個對城防用處也確實不小,大城意義不大,小城要塞用這種方式更好,再者便是這個校場。”
“濠鏡有、呂宋馬城也有,濠鏡葡人說這叫議事廣場,其實他們是叫做武裝廣場,只是在大明土地上不敢明目張膽這麼叫,如果說要塞是鎮守一地的中心,校場就是要塞的中心。”
“他們每到一地,必先規劃縱橫街道,將周圍地塊以用途劃分街坊,住宅、商業、軍事、港口,街坊正中央則必然是武裝廣場,廣場附近必設鐘樓、炮樓、兵器庫,市政衙門與大教堂。”
“有時還會在廣場周邊增設城牆以做城中要塞,供其軍兵快速集結。”
“這些都是我們可以學習的地方,殷公下洋也會經常見到,到時可多多觀賞,下洋意在爲國中輸送金銀及原料,能籤通商條約就以通商爲藉口租借上百年土地,不能租借的就顛覆其掌政者換個能租借的。”
“要是市場已經被人完全佔領或者殖民,別人又不願意讓路,戰爭不可避免,不過……碰到這種易守難攻的堡壘也不必擔憂。”
“打仗嘛,關鍵還是兵力、軍士精銳與後勤輜重上,考驗的是國力。圍他,摸清守軍數量,這年月敢出海搶市場的除了咱都一樣,兵力多的不能打、能打的兵力就不多,一座城堡千八百人頂天了,放下五倍兵力修築工事圍困,繞開堡壘咱生意照做、市場照搶。”
“仗贏不贏不重要,只要不讓別人贏就行,重要的是把市場全攥在大明手裡。”陳沐咬咬牙,擡起一隻手指,對殷正茂緩緩道:“貿易很重要,握住海洋航道就能掌控貿易,掌控貿易,意味着能讓買家多花錢、賣家少賺錢,我們一家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