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准許朕做新戎服了?”
毫無疑問,陳沐又被請進寢宮的耳房暗室,這間看上去佈置像作戰參謀室的屋子燈火通明,實際上已經成了皇帝的讀書室。
桌上擺着四書五經以及宦官從藏書閣搬來的幾箱大部頭書籍,內裡放着開本宏闊的書冊,是永樂大典。
在暗門後襬着那副南洋衛陳府搬來的衣架上,搭着小皇帝帶十二章紋的黃色圓領袍,至於盤腿坐在書案之後噙着毛筆含出一雙烏黑脣的正主兒,正穿着北洋軍戎服高興着呢,小小的烏紗翼善冠都丟到一旁,起身還不忘抱怨道:“哼,這件屋子太小了,連一副大地圖掛不開!”
陳沐低頭去看,小皇帝面前桌案凌亂。
倒扣着《大學》、《尚書》倒是放得整齊,《通鑑》則堆疊着擺在地板鋪着的席上,桌案正中展開幾份歷年戰報,被壓在下面只露出擡頭筆跡熟悉,是趙士楨代筆的呂宋戰事經過,最上面放着李成樑遼東鎮前年攻滅王杲的戰事經過。
桌案正對着的牆壁上,地圖卷被拉開上面以宣府講武堂所授繪圖法繪製出遼東及建州等地輿圖,在桌案戰報旁邊,則爲一副炭筆草繪製圖,上面有或深或淺的墨跡標明行軍路線。
陳沐沒有迴應小皇帝這句抱怨,只是小聲提醒道:“陛下你吃墨了。”
“嗯?”
小皇帝正從宦官王安手上接過他喜歡的那隻‘暹羅小廝’,伸出去的手伸到一半聽見陳沐這句,還伸舌頭舔了舔嘴脣,末了擡手一抹,看着手背一道墨痕傻笑兩聲,豪邁地一揮手道:“不礙事,一會兒你走了還要再吃。”
“你來得正好,一會還有事要向你請教,不過不急。”揣着貓的萬曆又坐回桌案後,示意陳沐坐到他對面,吩咐王安給拿來茶點,急切地問道:“母后是怎麼說的,先前可是一點都不想準呢!”
“太后命臣給陛下督造戎服鎧甲,主要還是被臣說皇帝要掌握軍權說動了吧,也許太后本身對此事就沒有太大意見,不過太后還讓臣給陛下轉達一句話。”
陳沐心裡是知道小皇帝有多想親政,道:“太后說:皇帝可以上朝也可以親政,但國家大事都要過問閣老。”
“過問閣老?”
小皇帝的表情以極爲鮮活的狀態綻放,最後幾乎要對眼兒了,兩手才猛地合在一起,鼓掌笑道:“朕肯定凡事要過問老師!”
“啊……還有兩年,兩年!”
沉吟這說了幾遍,小皇帝伸了個懶腰又跟着抱怨起來,如同憋壞了一般,道:“陳卿你知不知道,朕這幾日辛苦極了!”
“天不亮就起來上朝,到正午才下朝,還沒歇息多久,便必須要開始讀書,每日先讀《大學》十遍,再讀《尚書》十遍,《大學》還好,以前讀《尚書》讀完便時至正午腹內空空,如今正午開讀,讀罷《尚書》天就黑了!”
“用過晚膳還要再讀《通鑑》,看前朝興亡故事,根本沒時間再去看戰報、更沒時間去御馬監草欄場騎馬放銃了!”
“只能每日閒暇在這些小廝丫頭身上尋找些許慰藉。”萬曆說這話時小手緩緩攏着貓兒的毛,溫柔地像個大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才重新擡起頭道:“朕聽說有徽州商賈給東洋軍府報效海船,遠征的船艦是不是已經湊夠了?”
陳沐頷首點頭道:“是,所差無幾,糧餉輜重亦已足數,臣本擬定十一月中旬起航,不過眼下陛下要在大沽舉行大閱,所以起航日期便要看陛下什麼時候有時間了。”
“有時間,有時間,東洋軍府起航可是大事,朕至少三日不必讀書,這是大事!”
倒黴孩子說着眼睛都亮了,道:“到時候朕是不是還可以登船看看,在天津校場上騎馬可以吧?朕聽說你那有炮,朕是不是也能放上幾炮?”
這哪兒是皇帝啊!
你乘船落水怎麼辦?你騎馬摔下來怎麼辦?你放炮炮炸膛了怎麼辦?
陳沐感覺有一個超大號屎盆子要往他頭上扣,說什麼也要躲開。
“這個,只怕到時還要閣老拿主意。”
小皇帝目光堅定地舉起屎盆子再次擲來:“可老師近遇父喪,這種盛大觀禮難道老師還能去參加嗎?只怕拿不出主意呀!”
“那就要請太后做主了。”
“別,朕不騎馬放炮了還不行?母后總挑撥朕與潞王的關係,我們兄弟相親,她動不動就說要潞王來繼位,哼,朕的弟弟絕不會想把朕攆走,都是她的想法。”小皇帝滿面自信,末了小聲問道:“那朕上船總行吧,這大閱海軍,難道就讓朕在大沽口看着?這不行呀!”
“那船以朕的年號命名,難道就不讓朕上去看一眼?大閱又是放銃又是放炮的,驚擾了母后聖駕朕心難安,到時母后留京,朕帶着潞王,到時候你也上船,就在朕身邊看着我倆,什麼問題都不會出的!”
小皇帝和潞王關係還真是好,這種事也不忘弟弟,不過那小潞王才九歲,能懂什麼啊?明顯是拿陳沐當奶爸了。
“若陛下自己登船臣是同意的,若陛下還要帶上潞王,這就真不是臣能決定的了,恐怕還是要過問太后。”
小萬曆有些煩躁地一揮手,道:“罷了罷了,這也不讓那也不行,那就到時候再說,反正靖海伯回去準備都不變的,朕再問問別人。”
“對了,還有一件事,是軍事,你要給朕解惑。”
萬曆頗有幾分悶悶不樂地轉過身子,在桌案上找來找去,手拍着一封戰報對陳沐問道:“南洋、東洋、西洋、北洋,你部下有多少女真兵?”
把陳沐問懵了。
“女真兵?這個臣沒算過,各部諸如李如柏、李如樟、麻貴麾下都有女真兵,大約三千?”
“三千。”
萬曆緩緩頷首,接着問道:“那爲何遼東李總兵趕不盡殺不絕、一亂再亂的女真兵,到了靖海伯這就成了號令嚴明的軍兵呢?”
“陛下,這是不一樣的,臣招募的那些女真兵,都是黑山白水之間的窮苦獵戶,縱然招募整個部落,那整個部落也不過一家一姓數十人而已,似那大部首領,臣麾下一個都沒有;遼東李總兵那,則是諸多手中有兵有將的大部首領,桀驁不馴,忽降忽叛,這一直是大明的難題所在。”
“臣以爲主要問題一在朝廷不能把建州當作自己人,人不患多寡而患不均,厚此薄彼,自然會使各部復叛。但朝廷也無法在不進行一場大規模征服戰爭的情況下便將其完全當作腹心,否則誰都說不準是不是引狼入室,歷朝歷代這樣的故事已經有許多了。”
“不過眼下海外的亞墨利加正是可能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之一,或許今後朝廷能大規模將女真、蒙古遷往亞墨利加,作爲朝廷的藩籬,在那他們與朝廷天然的矛盾消失,更容易融爲一體。”
萬曆緩緩頷首,似乎明白了什麼關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