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單天災不算什麼,天災也比不過人之智。
單單人禍也不可怕,愚人之智也不比明智之人。
天災人禍趕在一起纔可怕。
這次天災人禍,可以追溯至嘉靖皇帝在位期間。
爲施行新法,兩京一十三省都在重新清丈土地,北方新法正在施行,從前各式賦役種類繁多,張居正施行一條鞭法的初衷並非是讓百姓少賦役,而是在不給百姓增添新賦役的情況下,讓官府收到更多賦稅。
過去是種麥的收麥、織布的收布、採礦的收礦、捕魚的收小魚乾兒,徵收時間不同,太過繁瑣不說,關鍵是各類名目有各類胥吏徵收,各種人在其中上下其手,導致無效稅收過多。
就像清丈土地是爲把別人藏起來避稅的土地找出來一樣,大部分稅種以銀定稅。
程序少了,被人貪墨的機會也少了,以減少無效稅收的方式來增加財政收入。
但問題出在一條鞭法是南稅,有濃烈的地方侷限,侷限在銀。
南方百姓用銀的多,因爲銀多,海商、銀礦、海外輸入,大量銀集散在江南、閩廣一帶,由沿海向中原輻射,但不包括宣大。
陝西宣大的百姓還是用銅錢的多。
稅收方式一改,這邊銀價就高的,一高在銅錢換白銀;二高在過去交稅的實物換白銀。
過去交稅時間緊挨着大收,那會百姓手上糧食最多,這個時間收稅是體恤百姓;如今稅法改了,還在這個時間收稅,大收時百姓手裡都沒銀子,就要用糧換銀,人人都換,糧價最低,要用更多的糧來交一樣的稅。
所以稅就重了。
不受災還好,一受災,誰都吃不住。
嘉靖皇帝之前,朝廷太倉有銀有糧,每逢遭災立刻能賑。
等到隆慶皇帝接手帝國時,別說太倉沒銀,九邊軍餉都發不出,還指望拿什麼賑災?那些年都是漕銀漕糧賑災。
太倉一直沒存下錢糧,抗風險能力就弱了。
而且這事還怪陳沐,如果沒有陳沐,流入朝廷的白銀會少許多,白銀成爲稅務流通貨幣也會晚一些。但因爲他,直接或間接流入大明的白銀量劇增。
與民間流入白銀相比,他每年塞入戶部的白銀其實僅爲冰山一角。
陰差陽錯,致使張居正更早以一條鞭法通行國中。
這一切彙總一處,再加上遭災時些許奸商囤積糧食,哄擡糧價。
各地守軍一時心軟,讓百姓匯聚於延慶三衛之地,數萬張嘴哪裡是三處衛所能養活的,而且這些百姓越聚越多,別說居庸關,就是一座大府城都只有坐吃山空一途。
問題隨之而來。
趙士楨既在南洋辦事,又在張居正府上住了半年,整個一條鞭法通行來龍去脈他更清楚,江月林幾句話對他來說是捅破了窗戶紙,一點就透。
這不是天災,僅僅天災,不會讓百姓背井離鄉,更不會讓人拖家帶口逃到居庸關來,想要進順天。
這是誰都沒有料到的人禍。
擺在趙士楨面前的問題比江月林還重,他無法押銀兩進大同,他連宣府都進不去。
“賑災銀必須進大同,不進大同,則災情難遏,居庸關災民會越聚越多,延慶衛糧食總有吃完那天,真到吃完……”趙士楨咬緊牙關,肅容道:“不堪設想。”
“所以要放人啊!”
江月林拍手道:“傳令沿途佈設粥棚,開關放人,道路不擁堵,賑災銀能到大同,災情可解,妙啊!”
他這不是爲趙士楨想辦法,也不是給百姓想辦法,他這個妙,是終於給自己找到能開關放人的理由了。
趙士楨一看就知道,搖頭道:“江指揮現在開關,在下的使命能達成,沿途粥棚再多,攔不住人,百姓總歸是要走到京師去的,流民與流匪僅差一個別有用心之徒,衝擊京師,江指揮的腦袋可保得住?”
“那你說怎麼辦?啥都不做,百姓就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民變,你說我剿還是不剿?”
“在下有一個辦法,不知行不行得通,但要看江指揮能管幾個衛。”趙士楨看向關下百姓,道:“必須將百姓分開,不能聚在一處。”
江月林急得都撓頭了,“我能管幾個衛,別看我掛萬全指揮僉事,我管的是屯田,除了延慶右衛誰都管不住。”
“懷來衛能說上話,中衛左衛屬京軍但現如今是一條繩上螞蚱,也就這四個衛,你先說要做什麼。”江月林搖着腦袋很是挫敗,提防着看向趙士楨,道:“你要讓江某帶兵彈壓驅趕百姓,這事就不必說了,這是要釀成民變的。”
不是江月林低估趙士楨的心眼,歷來都不缺這樣的官兒。
若幾十上百人衝擊關閘也就罷了,扣到衛裡吃幾日牢飯送回原籍,這是幾萬人,甚至再過幾日可能就是十幾萬人,來硬的就是拿自己腦袋陪葬!
“管屯田的正好,在下這就向閣老傳信說明情況,要便宜行事之權,還請江指揮派人傳信各衛、各千戶所,六縣七衛遭災,百姓也必然是自六縣七衛而來,以原籍爲百姓劃地施粥,先將百姓分開。”
“如此一來,每個千戶所管數千百姓,不是難事,同時在各地商市打壓糧價,這事要由錦衣衛去做,在下稍後於衛官中官詳談。”
跟在天下第一海盜頭子身邊時日久了,趙士楨雖文質之人,行事做派都有將氣,溪敕青袍大袖一斂道:“能壓平的糧價壓平,有壓不平的糧商做硬骨頭正好,待閣老書信一到,破門開倉,充糧賑災。”
“只要一個,一縣之地只除掉一個這樣的硬骨頭,糧價立即就平。”
“有了糧,官府免了賦,已分爲數股的百姓就能由旗軍各自帶回原籍,辦好了,江指揮不但不用想着如何脫罪,還是大功一件。”
江月林聽着趙士楨這一氣呵成的計劃,緩緩吞嚥口水,“那,辦不好呢?”
這年輕文吏膽子也太大了。
雖然大明律有明文規定囤貨居奇要杖責八十,但真敢囤積居奇的糧商,沒人敢打他八十大杖。
趙士楨這解決辦法非常簡單粗暴,不是別人想不到,而是旁人做不到,況且聽他的意思,有人不聽勸告,似乎還想破門抄家,還能指揮錦衣衛?
趙士楨不理他,從親隨揹包取過筆墨紙硯,一直墊着城關女牆開始寫信了,張居正、徐爵都得寫,他當然沒有使喚中官、錦衣的能力與才能,但徐爵有。
恰好,他和徐爵也熟啊!
聽到江月林不確定的問話,趙士楨連頭都不擡,道:“辦不好,那江指揮就把罪責自己背下,引咎辭官吧,最壞的結果也就這個,不會死。”
正當江月林瞪眼都想拔刀斬人,才聽寫完一句的趙士楨輕飄飄道:“入廣州講武堂,進學兩年,到時再去南洋軍府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