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之上,一支非常奇怪的龐大船隊,正逆流逆風而上。
這支船隊之所以奇怪,是因爲這是一支小船拖大船,大船再拖小船的拖船艦隊!
整個艦隊就三種船型,快蟹船、老閘船和舢板。
快蟹船約莫有一百六十隻,其中的六十隻走在大隊之前,是整個艦隊的先鋒,六十隻船組成了兩排鬆散的橫隊,沿着長江齊頭並進。這些快蟹船都是統一規格的,長約42尺,寬約7尺,兩舷各安設長槳四十支,船上不設篷窗,以免着火自困。每條船都有四十隻長槳分居左右,撥動逆水,分浪而前。那些槳手都是精壯結實的壯漢,有的是力氣,而且現在船速也不快,只是慢悠悠航行,很有點泛舟江上觀風景的意思,所以槳手們一點兒都不費勁兒,一邊划船還一邊有說有笑的。
甲板上面,除了划槳的壯漢之外,還有不少炮手槍手刀牌手。
這些快蟹船的船頭暗藏一門六斤青銅大炮,由四名炮手守在左右。每條船的中軸線上分別設置十個火槍射擊位,每個射擊位上站着一名抱着一支燧發的斑鳩腳重型火槍,頭上戴着頭盔的射手,射手的兩側各有一張又厚又大,可以抵擋子彈的木盾。
此外,每條快蟹船上還有十數名刀排手,都盤腿坐在船艙內養精蓄銳,準備依船而戰,或跳上敵船砍人。
這些快蟹船上的水手水兵,全都是水性精熟的軍士,大多都是鄭精從福建調來的精銳,在海上和清兵、“友盜”、奸商、各種洋鬼子搏殺了多年,個個都是好手!
這回他們可是一邊拿着鄭經發給的福建國人身份,一邊拿着李中山發給的銀兩來長江裡面做買賣的。如果遇上吳三桂的水軍擋道,他們就得冒死駕船頂上去,就是拼了命也得先上扛一陣,好爲跟在後面被其它快蟹船拖着走的那五十條老閘船爭取一些時間,以便讓它們調轉船頭,改用側舷的火炮迎敵!
這些老閘船可老厲害了,每條船上都裝了二十門六斤青銅炮和四門十二斤的紅衣大炮。
五十條老閘船如果全部完成調頭,都用一側迎敵,那可就是六百門六斤或十二斤青銅炮一起開火!
這哪裡是五十條船,這簡直就是五十座浮動的水上炮臺!
不過這種將老閘船當成浮動炮臺拖着走的戰法的確有點違反傳統水戰的常識.當然了,這種打法違反的是傳統的水戰常識,而現在,時代已經變了!
現在這五十條沒有揚帆的老閘船,由一百條快蟹船拖着在水面上緩慢移動。這些快蟹船上的槳手可就沒有在前面開路的快蟹船上的槳手那麼輕鬆了,現在全都打着赤膊,肌肉賁突,汗流浹背,頭上熱氣騰騰。
而在這些被拖行的老閘船後面,還有被老閘船拖行的舢板,每條老閘船後面都有一串兒四條舢板,看着就跟長了尾巴似的。
同時,在明軍控制的長江北岸的一條官道上,一條長達二三十里的紅色長龍正在滾滾向前,步兵、騎兵、工兵、輜重兵、四匹騾馬拖拽的六斤青銅炮,還有穿着粗布衣服的民壯趕着裝滿了糧草軍資的馬車騾車,一路向着西南而行。
而在大周軍控制的長江南岸,已經能看見一隊周軍的騎兵慢悠悠跟着船隊向着湖口方向而走。大太陽底下,那些滿頭冒汗,渾身溼透的關寧二代騎兵的面孔上,不用說也知道,一定全是莫名驚詫的表情。
這隊騎兵跟了足足有兩三個時辰,直到江面上的船隊停止前進,下了錨,就在江面上大大咧咧開始休息的時候。這隊騎兵的頭目才終於相信自己沒有看錯,打發了幾名騎兵,沿着長江南岸江堤上的官道,一路飛奔着向湖口而去。
吳三桂這個時候已經離開了他在廬山的避暑行宮,將自己的行在擺在了熱得要死的九江城內。
當他的女婿夏國相、胡國柱拿着剛剛收到的軍報,喜氣洋洋找到吳三桂這邊的時候,這位大周國的昭武天子正一邊搖着紙扇子,一邊在讀一封吳國貴的密信。
吳國貴在信裡告訴他,他女兒吳小菟已經中計了,同意把賈漢復調回廣州,以換取父女二人的和平相處——這等於割了賈漢復的地盤討好吳國貴!而賈漢復還是李忠貞的老丈人.賈漢復這個老東西會怒成什麼樣子?這老東西自打幾年前從康熙那裡得到了桂陽州和郴州之後,那可是當成祖傳的家業在苦心經營的。
據說這老東西已經給自己的六個兒子分好地盤了!桂陽州和郴州一共九個縣或屬州,賈大獨佔三個,賈二佔兩個,賈三、賈四、賈五、賈六各佔一個。
現在倒好,吳小菟要把這九個州縣打包送給她老子吳國貴,這賈漢復也不知道會不會給氣死?
另外,吳國貴還在信裡面向吳三桂報告,在吳三畏抵達桂林後,孔四貞就徹底管不住兒子了,氣得躲進桂林城外的尼姑庵裡圖清淨去了。
而被孫吉慶蠱惑起來的桂海鎮的兵將再加上一羣廣西的土司和地方豪強,總共湊了小五萬人,已經開始圍攻兩廣邊界的重鎮梧州了——梧州府是李輔臣的藩地,也是廣西最富裕的府!
孫吉慶攻梧州,那可就是要跟親老子對着幹了!
而吳小菟把賈漢復的地盤割讓給吳國貴,應該是爲了集中兵力平定孫吉慶之亂粵軍主力一旦開到梧州去和孫吉慶交戰,那吳國貴收廣府的機會可就來了!
吳三桂正打算和跟他在一塊兒的兒子吳應熊商量一下是不是要改封吳國貴當粵王以鼓勵他向廣府進軍的時候,門口就傳來了夏國相、胡國柱的聲音。
“皇上,好消息.李中山正逆流逆風而來!”
“皇上,這李中正終於出昏招了看他是壓根不會打水戰啊!”
吳三桂聽見兩人的報告,趕緊宣他們覲見。
兩個水軍都督一起向吳三桂行了禮,然後夏國相就笑着對吳三桂道:“皇上,李中山正分兵兩路而來,一路走長江北岸,是陸師,浩浩蕩蕩的排出二三十里的長隊,怕不是有十數萬人。”
胡國柱則接着夏國相的話,笑着說:“李中山的水軍只有幾十艘老閘船和一百幾十艘快蟹船.其中有約一百艘快蟹船拖拽着那幾十艘老閘船逆水、逆風而行,走得又慢又吃力。真是愚蠢透頂!”
“什麼?逆水、逆風用小船拖着走?”吳三桂一愣,“他們真的這麼幹?朕還以爲他們只是在突然遇到無風和風向變化的時候才拖一下呢!”
“照理應該是這樣的,”胡國柱說,“臣問過林興珠和蔡祿這兩位總兵了,他說在海上航行的大船有時候也會遇到沒有風的情況,這個時候他們要麼在海上等風,要麼就只能用舢板來拉。沒想到李中山居然將手頭三分之二的快蟹船都用來當拖船這一路拖下去,槳手還不得累垮?接下去還怎麼打仗?”
吳三桂站起身,走到了一幅地圖前面,夏國相明白這老爺子的意思,用自己右手的食指指着圖上的馬當鎮道:“皇上,李中山的船隊已經過了馬當山。照着眼下的速度,明天就能過小孤山,後天就能靠近湖口了!”
胡國柱道:“皇上,這幾日都是西南風,李中山的船隊逆水逆風,的確非常不利。但是天有不測風雲.現在就怕突然颳起東南風。據林興珠說,如果風力夠大,那五十條老閘船張起滿帆,一個時辰可以跑上五十里,一天一夜那就是六百里!如果李中山沿着長江蒙着頭衝,說不定能衝到武昌縣啊!”
“一天一夜衝到武昌縣?能那麼厲害?”吳三桂眉頭大皺。
武昌縣並不是武昌府城江夏,而是位於黃州府城黃岡的江對岸,吳三桂在那邊駐紮了一些軍隊,並且修建了一座索江的浮橋,拉起了鐵索陣,用來拱衛武昌府城。
如果讓李中山一口氣衝到那裡,這麻煩的確有點大。
“當然厲害了,”夏國相道,“老閘船是海船,帆特別大,而且還能加掛軟帆如果順風,風又足夠大,一日一夜五六百里不在話下。不過長江裡面行船,夜裡大概不敢走,但是四百里還是沒有問題的。如果這些老閘船能沖垮咱們在小池口和九江府城之間搭建的浮橋,設置的鐵索陣,有個兩天好風,搞不好真就衝到湖北了。”
胡國柱說;“就算它們不去湖北,藉着順風猛衝含鄱口咱們也不好辦。”
“林興珠和蔡祿是什麼意思?”吳三桂問,“他們也覺得咱們的鐵鏈和浮橋可能會攔不住李中山的老閘船?”
夏國相道:“他倆都說水上的戰事沒有絕對的,而且李中山有五十條老閘船,如果頂着咱們的岸炮來個順風猛撞.多半還是能突破的,頂多就是損失十條八條老閘船。所以他們二位覺得,如果真有機會,還是應該趁着順風的時候放火船,並且用樓船發起猛攻!”
胡國柱說:“現在咱們順風順水,而且咱們的樓船都有槳,即便戰之不利,也可以撤回來。而李中山的老閘船沒有槳,而且它們都是海船,在長江裡面容易擱淺,所以只能小心翼翼走江心的水道,如果被咱們的樓船衝散了,一準會有不少老閘船擱淺,最被咱們拿下的!”
吳三桂眯着眼睛,他老人家也不懂水戰,只能聽底下人隨便說。不過也沒辦法不打水戰,因爲精通陸戰的吳三桂現在也知道,打陸戰他更沒把握。
原本吳三桂在陸上的優勢就是倆,一是兵多,二是騎兵強大。
可是現在李中山搞了國人兵制,好嘛,百萬國人百萬兵!雖然不一定真有百萬,但是吳三桂的百萬之衆水分也不小!而且江西這邊不是水網就是山地,也不是騎兵能發揮威力的地方啊!
而李中山那邊的優勢則是火槍.現在是越來越多,越來越犀利了!
“既然林興珠和蔡祿都覺得可以打,那就好好打一仗!”吳三桂點點頭,說,“這一次朕就親自到湖口,就在下鐘山上坐鎮督戰!
國相、國柱,你們二位替朕傳諭水師官兵:湖口一戰,初戰即決戰,我大周興亡,就在此一役.打贏了,大家都是開國功臣了!”
“是,皇上!”
共和三年,六月十八。
長江,小孤山以西約十里。夜色降臨時,開闊的江面(這一帶以後會出現一個沙洲,但是現在沙洲還在水下,江面非常開闊),倒映出燈火點點。北岸緊挨着安徽龍湖的平地上,盡是黑壓壓的大明國人大軍的營帳。夜色中不時傳來報平安的梆子聲,還有巡邏士兵的口令聲。
雖然龍湖一帶屬於安徽省管轄,一直都在大明控制之下,從未被吳三桂佔領,而且吳三桂在長江安徽、江西段的北岸只佔領了九江府城對岸小池口和湖口對岸的八里江這兩個據點,駐軍也不算多,不可能對十幾萬明軍構成威脅。但是李中山親領的軍隊,仍然十分謹慎地安營紮寨,可不敢掉以輕心。
畢竟,這次的對手可是吳三桂!
在如今的中國,論起用兵的經驗,誰還能和他相比?
而在李中山的大營附近的長江水面上,此時則泊着三百多艘大大小小的戰船。這些戰船中的大部分並沒有熄燈,遠遠看過去,好像是天上的點點星辰落入了長江水面。
這時江面上升起了濛濛朧朧的輕霧,這樣的天氣,連得在江面上這些大明水軍戰船周圍巡邏的小舢板上的水兵,也有點攜帶了。在濛濛霧氣當中,隨意繞着大艦隊周圍轉一圈,就急着划船回去。不過就算他們這些駕着小舢板的水兵一絲不苟的巡邏,在這個霧濛濛的夜晚,也看不清太遠處發生的事情。
至於在江面上組成一道封鎖線的快蟹船上的士兵,除了少數幾個放哨的,其他人都和衣躺在船艙內睡下了。連日逆風而行,槳手們早就疲憊不堪了,其他船員實際上也是候補槳手,今兒大多當了一些時間的替工,也都疲憊了。
而船隊現在已經離湖口不遠了,也許明天就會發生戰鬥!
所以每個兵士,都在抓緊時間休息,好及時恢復體力,明天可還有的好費勁兒呢!
而此時此刻,在長江當中,數十艘小哨船,正分開江水,悄然而至!
這些小哨船是洞庭湖和荊州段長江上常見的柳葉形快舟模樣,漁民們最喜歡駕駛這等小舟在江上湖上往來如飛。
這數十艘柳葉小舟都經過了改裝,除了後櫓之外,兩面還加了幾對槳,船艏有一面木盾。而每艘小哨船的船艉都有兩根繩索,拖着兩艘相同型號的小舟.不過那些小舟上都只有一名穿着水靠,一看就知道水性非同尋常的水手。不過這名水手並沒有搖櫓,只是抱着胳膊坐在堆滿柴草、破布,還澆上了許多油脂的船艙的一角,靜靜等待着火攻時刻的到來。
在其中領頭的小哨船上當先一人,身形矮壯,正是老吳家的水上第一悍將林興珠。他雖然貴爲水師前軍總兵,位高權重,但今天晚上,他還是奮不顧身領着手底下的好兄弟來偷襲,來火攻完全不講武德!
而在林興珠身後黑漆漆的長江江面上,數十條樓船和另外二三百條小一些的戰船護衛下,已經趁着夜色摸上來了。在夜間的江面上,組成了兩個衝擊集羣!
它們是夏國相、胡柱國率領的艦隊主力.雖然是主力,但是偷襲是必須的!水戰向來是不講武德的,哪怕是炮艦已經主宰水戰的如今,各國的海軍、水軍將領們最喜歡的戰術還是偷襲錨地.沒有之一!
在歐洲發生的歷次大海戰中,真正能打出大捷的戰役,十場裡面七八場都是不講武德的突襲!
真要擺開打,誰也不能保證可以得到一個滿意的交換比——而戰艦又太昂貴,損失不起!
而這一次,根據林興珠和蔡祿爲夏國相、胡國柱制定的方案,今晚就是火攻加偷襲.前方火光大起之後,後面的樓船隊和其他的戰船,就一股腦向前衝鋒,把明軍艦隊的陣型徹底打亂,接着就用“亂戰”把大明水師解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