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說:“我不知道。”
大叔說:“專家解釋給他聽。”
於是楚海洋就解釋:“隋代號稱‘國計之富’。”
豹子說:“啥?”
“就是有錢,倉庫充實,尤其是糧倉。”楚海洋說:“這兒附近曾經有個洛口倉,史料上載周圍二十里,內穿三千窖,每窖可容米八千石,你想想它的總儲量可以有多大,而這樣糧倉隋代還有許多個。”
“《貞觀政要》裡面講,隋文帝末年的時候,國家儲備可以提供往後的五六十年之久,就是說可以用到唐高宗年間,”夏明若捧着西瓜無限嚮往:“那是什麼景象?那是共產主義的景象。”
大叔也作無限嚮往狀:“原來已經實現了呀,真好。”
豹子說:“真好。”
楚海洋指示豹子:“把耳朵眼堵起來,我講話時放開。”
夏明若說豹子你別聽他的,楚海洋覺悟可低了,你看這麼有民族榮譽感的事他一點都不激動。
楚海洋站起來,把夏明若手裡的西瓜抽掉,輕輕放在一邊。
夏明若擡頭看他。
他架起夏明若就往土堆後頭走。夏別信一迭聲說:“俺錯了俺錯了海洋俺錯了……”
楚海洋說:“埋掉算了。”
夏明若轉身摟着他脖子細聲細氣說:“楚郎,當年你攜老僕赴京趕考,大雪紛飛,貧病交加,倒臥在那破廟之中。奴家瞞着妓堂媽媽救你,你說許奴家以終身,海神廟中二人盟誓永不相忘,如今你蟾宮折桂攀上高枝,便果真要負了奴家了麼?”
楚海洋低頭凝視他的眼睛,他則幽幽嘆口氣,含嗔帶怨望月亮。
楚海洋說:“非埋不可。”
夏別信肩膀一垮後繼續:“俺錯了俺真滴錯了……”
大叔爬在土堆上笑稱:“都聽見啦!小夏奴家你別怕他!《婚姻法》保護你!”
楚海洋撿了塊石頭就砸過去:“兩口子吵架外人少插嘴!”
大叔一側身躲開,石頭啪一聲砸在豹子腦袋上,豹子跳起來喊:“那誰保護我啊?!誰保護我啊?!”
大叔抽打豹子說:“咋呼什麼!想把民兵招來?!”
夏明若喃喃:“你們幾個都咋呼……”
這時有兩個更咋呼的遠遠叫起來,它們一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嗷嗷嗚嗚一聲比一聲高,大叔拉着豹子就地臥倒,好半天才敢轉動脖子說:“哎喲,怎麼把這兩隻外國狼狗給忘了。”
“咬的就是你們做賊的,”夏明若說:“哎,舅舅,太子墓裡什麼樣?”
大叔沉默半晌,然後說:“都是自己人,不妨說實話,也免得你們誤會。第一,都知道隋代節葬,文帝泰陵高五丈,週數百步,大概也就相當於漢武帝茂陵的三分之一。泰陵歷代都被盜,但從沒有聽說誰能拿出東西來。幾十年前我師父隨着軍閥張白英進泰陵,也是空手而歸。所以我不是衝着寶貝來的。”
“第二,我來是爲了了卻我師父的一樁心願,是要找一樣東西,這東西他在泰陵裡沒找到,一直到死還在念叨。我便想碰碰運氣,萬一有,好讓我九泉之下的師父老人家安心。”
“那有沒有?”
大叔撓着頭嘎嘎笑起來:“不知道呀……”
楚海洋說:“你不是進去了嗎?”
“可我進去了沒敢找呀,”大叔說:“遇見兩個邪門東西……哎喲,咱們撤吧。”
其餘三人擡頭,發現有人正打着手電往這邊走來,估計是半夜爬起來看瓜的村民。楚海洋看看錶說兩點了:“散吧。”大叔便帶着豹子繞到小路上走了。
夏明若低聲問:“咱們呢?”
楚海洋拉他趴在土堆上,按低他的腦袋:“我還沒埋你呢。”
夏明若眨眼睛說你捨得嗎?
楚海洋便把他壓在身下說:“人肉活埋。”
夏明若小小聲嘀咕說同志們請看,多麼慘無人道,但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等着吧,反動分子的末日到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楚海洋威脅說:“我親你了!”
夏明若說你親,我還怕你?等那人一走進我就喊抓流氓,美帝國主義流氓猥褻純潔男青年。
楚海洋兩手合抱,勒着他的腰說回去教訓你,結果當天夏明若真的被壓着睡了整晚,第二天頂着兩輪黑眼圈對小史抱怨說:“世界上竟然還有通鋪這種罪惡的東西”。
小史說:“你不是活該嘛,覺不好好睡,翻身像打架,要不是海洋壓着你,我們幾個都得被你踹下去。”
夏明若唧唧歪歪不滿意,正準備消極怠工,老頭那邊傳來消息卻說發掘時間改了,改晚上,白天休息,下午六點上工。
衆人問:“爲什麼啊?”
老頭也是沒辦法。正值盛夏,古墓裡的東西又最不能曬;其次是白天氣溫高,人吃不消;再次,圍觀者太多了。
千八百人,每天是裡三層外三層。
農民平時又沒個娛樂——以前還有地主鬥呢——現在只能把考古隊當娛樂:古墓說過了,周隊長的大鬍子說過了,李老先生的光頭說過了,連小史的八字眉都被狠狠地品評了一番。楚海洋長得好,有人連媒都替他說上了,是某某莊某某組的某某大姑娘,養豬能手。
夏明若陰陽怪氣說:“倒插門……好啊……有肉吃……”,結果睡覺時又被人肉活埋了一次。
可老頭還是失算,改到晚上後人更多,因爲晚上農民不用下地,白天來不了的壯勞力們全來了。
還有個更古怪的,隔壁大隊的一隋姓村民硬說考古隊挖了他家祖墳,帶着十來個後生氣勢洶洶衝過來,正好當時解放軍叔叔們有事回駐地,楚海洋陪着老頭、隊長外出,工地上就剩夏明若幾個。
那幫人舉着鋤頭釘耙鬧哄哄到現場,被一排長條凳堵住。凳子後站着一夥人。爲首的小青年穿一件舊軍裝,滿頭亂髮像狗啃似的,長得倒是眉目如畫。
小青年擎着板磚惡狠狠開口說:“來啊!來啊!老子死之前非拉足了墊背不可!”
鄉民們楞住了,只當城裡的學生好欺負,誰知道竟來了這麼一個東西,一時間誰都沒敢動。
於是再由小史出馬,花半個小時解釋隋代的皇帝不姓隋而姓楊,再花半個小時解釋唐代的姓李,宋代的姓趙,元代的我也說不清,都叫什麼甘麻剌答麻剌八剌……
這種情況下老頭只能去鄉里哭訴,哭完了鄉黨委書記出了個餿主意,說是讓鄉文化站在村裡打穀場上架熒幕放電影,電影一開始村民就不看挖墓了。
事實證明電影好看,挖墓也好看,考古隊除了忍受人聲嘈雜外還得忍受高音喇叭。
先是李向陽同志手持雙槍威風凜凜;然後是二妹子捻着大辮子唱九九豔陽天;後來連《列寧在1918》都拿來放了。這片子是長春電影製片廠譯製的,所以列寧同志和他忠誠的警衛員瓦西里同志以及紅軍戰士們,說話都帶東北口音。
夏明若學得惟妙惟肖,趴在工地邊上說:“麪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正巧當時在去除表層浮土,老頭又在明清地層上發現一個盜洞,氣得咬牙切齒說:“會有的!該有的都會有的!”
夏明若捂着嘴偷笑,拿着毛刷小鏟乖乖巧巧去收集封土裡夾雜的陶片,竟然還清理到一枚毛主席像章,後來送給劉狗剩了。
豹子問:“啥叫地層啊?”
旁人異口同聲說:“專家解釋。”
專家正埋頭填發掘記錄表:地點、代號、海拔、面積……於是便說:“明若解釋。”
夏別信一高興問:“真讓我說?”
專家想了想說:“算了,豹子,還是等我有空我來給你講吧。”
又過了一天,傳來個好消息說明清代的那個盜洞並沒有打倒底,在地下兩米處就消失了。
又傳來個壞消息說鐵鍬打不進去了,挖到石頭了,用探鏟勘測,都是寬一米、長兩米以上的巨型條石,足足有三四根,並排堵在墓口上。
盜洞就是因爲這個原因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