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山麓間的小道, 路途上不少來爬山和旅遊的人,這裡的景色和七百年前比變化了很多,但隱隱約約的兩幅景色時隔七百年卻還是能在記憶中重疊起來。
變化了的樹木, 和某一塊未曾變化的山石。
原來他以前來過這裡, 空明踩在堆砌的石塊路上, 看着四周濃淡遠陳的綠, 鳥兒穿梭在樹枝間盤旋鳴叫着。
七百年前他爲什麼要來這裡?
那時候他是以何種身份來到的正靈?
那一襲紫袍緩緩行在山道上, 空明每走一步都沿着過往的腳步印下。
那時在他身邊的人是?
是正靈掌門李無華,楊姝的師傅,玄清微卉的太上師祖, 他倆一併行在這條曲迂的山道上,李無華將他奉爲上賓禮遇有加, 幾次態度謙卑的詢問他有關修法的問題。
他一一解答, 並且言及自己已經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
他說:“這不是你該知道的, 你若知道了,就會犯下錯, 我將此話告知你,若你執意要知道,我知無不言,李掌門好好考慮一下吧。”
他始終是明王,從不說謊。
若李無華能忍下疑惑, 他也可以真的一言不發。
可李無華忍不了, 他自然回答了李無華的一切問題。
這個世間, 這番天地, 究竟發生了什麼, 爲何靈炁枯竭,爲何無法修成正道, 爲何身爲修行人求求追求也無法脫離輪迴之苦。
聽到一切答案李無華震驚的跌坐在座位上,目光如炬:“你到底是誰?”
“不動明王。”
“不動明王......”李無華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你是佛修?竟已成大道得居佛位?那你可知當如何解救這個世間?”
“我知道,但這卻不是我一己之力能做到的。”
李無華霍然站了起來:“散人也願意出一份力,請明王示下。”
“待我先去看看你們正靈的玲瓏塔。”
“不可,玲瓏塔是我正靈的禁地,沒到前人所說的那般境地是絕不可入玲瓏塔的,明王爲何要去玲瓏塔?!”
“要待我去看過便知,你既白天攔我,那我晚上去看便是。”
“明王...你。”李無華霎時語塞,這人的修爲不低,硬攔也不見得能攔住,他願意無聲無息的去也好,況且,他也想要知道玲瓏塔中到底鎖着什麼。
到了夜晚星月之光皆黯淡時,那襲紫袍無聲無息的入了玲瓏塔,遠處菡萏淺塘泛着暗色粼粼的光,袖邊是等身石雕。
紫僧與石雕並肩而立,石雕是一個容貌極爲英俊的男子,紫僧側身面向石雕啓脣:“帝君,好久不見。”
八層高塔,最高處是天辰玄君、靈清女君、太玄帝君的三尊雕像。
三尊石像各立一方,環繞之間是一個石刻的陣法,一整塊完整的石板嵌入樓板,上面刻着無數陣符,神道留下來的陣法,如此說來,這數萬年也並不是沒有人成仙,修此陣的宿雲應當已經在仙界了。
神道也並沒有真的把門封死,爲了防止他們死灰復燃,他們留下了這個陣法,一旦妖魔又有異動,正靈啓動這個陣法就可將妖魔再次出世的消息上達天聽,神道也可以再次出手壓制他們的出現。
紫僧看着三尊石像無奈搖頭,何必,何必走到如此地步,何必非要至死方休。
他投入妖魔道不過等的是一個合。
卦有正反,人有陰陽,爲中,爲厥,爲合。
世間萬物都有一個合,六道卻在誕生的那一日開始就日漸遠行,分化到了難容彼此的地步,只有正反,沒有合,於是現崩離之象。
他居中想要做那一個合字,數萬年都未曾等到那個可以合的機遇。
第二日再見李無華,他辭別而去,走時李無華要他再解他的一個惑。
所謂禁地,究竟禁的是什麼。
紫僧合掌:“禁的是妖魔,是守護世間,也是囚世間,端看李掌門如何想了。”他轉身離去,庭中身着長衫的少女負手背劍從他身旁匆匆走過,兩人擦肩而過,少女腳步一頓,轉頭看着那襲紫袍,好熟悉的一個人,應該是她見過的人才對。
少女想了想,卻始終沒想起來究竟在何地見過這襲紫袍,轉身繼續快步的走進內院,對站在檐下的李無華行禮:“弟子楊姝見過師尊。”
李無華的目光依然還在看着門外,輕聲呢喃:“是守護世間...也是囚世間...”
空明看着眼前掩在蔥鬱枝葉間的山道,原來是玲瓏塔,可玲瓏塔中的陣法分明已經被李無華毀了,別說是吳渡音,就算是楊姝原原本本的在這裡,也不見得能破解這個局面。
後來李無華張貼文榜滿天下的尋他,求他指點一條長生久視之道。
那時他行將木就壽數將盡,他始終不肯認命,認爲這蒼天欠了他一場羽化成仙,他說:“明王,我求你一番真話,爲我指條明路吧”
紫僧又何曾對他說過謊,只得告訴他:“你的確天賦異稟,在修行界也是萬人之上,但也只是萬人之上了,即使這個世界的靈泉未竭,你也遠沒到能成仙的地步。”
李無華震驚的看着他,神色猙獰的拍桌而起:“那你說!究竟何種人才能成仙!我已經如此根骨非凡了都不配成仙,到底要何等的天賦絕佳才行?!這一世不配!我下一世再修!”
紫僧上下仔細的打量他,得出了嚴謹的結論:“你恐怕下一世也是不可能的,你的問題從來不在你的這具身軀上,在你的心中。”
李無華倏然平靜了下來,眼神有些彷徨無措,語氣依然強硬:“你是說我的心境不夠?上天如此待我,要我如何平靜!”
紫僧沒有和他多說,起身向外走:“你要的真話我能對你說的只有這些。”
李無華在他身後大聲呼喝:“你不是佛嗎?你爲何不渡我!”
紫僧的腳步頓住,回身看他:“我捫心自問,是否可以爲你講法?我的心告訴我,你受不起我的法。”
他下山的第二天晚上就傳來了李無華坐化了的消息。
空明想起這一段回憶懷疑李無華是被他氣死的。
他步履輕鬆,短短一個時辰就把需要辛苦勞累三四小時的路程走完了,路上的遊客大多在旅遊區和山門口新修的三清廟上香遊玩,在往上就是遊客不可以進入的地方了,網傳的修仙聖地正靈派。
空明上網的時候沒少看見網友把正靈當段子講,還有些侃侃而談正靈傳承歷,把正靈說得就像老太太的裹腳布一樣,是具有歷史價值的一文不值,更有些紛紛感慨這個世界哪裡存在真正傳承,真正的傳承都已經斷了,這座山門中不過是些種菜的老道士和混吃混喝打高空的原住民兼假道士。
空明確實想知道這座山門中住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是認爲自己正在被守護的蘆間學鳩,還是發現自己被囚的牢中鯤鵬。
踏入山門,守在道路兩旁的道士沒有像對待其他遊客一樣阻攔空明,反而發問:“你是空明?”
空明點頭。
“我們正靈派的貴客囑咐過,要是你來的話,讓我們引你去見她。”
“吳渡音?”
“對,是她,請跟我來。”守山門的其中一位站了出來領着他往前走。
道士一邊爲他引路一邊旁敲側擊的問:“你與我們的貴客是很好朋友吧?她也與我們少主關係很好,少主忽然帶她回來嚇了我們一跳,還以爲少主是談戀愛了呢。”
“是朋友。”
“她似乎很有來頭,連我們掌門都對她特別的禮遇有加。”
道士看空明不怎麼理睬他,有些尷尬:“我從小在這山上長大,不太會說話,請見諒。”
“你說的話不存在任何問題,只是我不知道和你說什麼而已。”
道士霎時抿緊了嘴,不再說話。
進了閣樓廟宇中,道士向另一個人通報了一聲,轉身對着他語氣有些不善的說:“待會有人帶你去見她,你在這裡等着。”
空明與他道別:“慢走。”
等了片刻果然有人上前來問他是不是空明,他答是,那人領着他繼續往裡走。
兜兜轉轉走過幾條走廊,推開一扇今年修葺翻新才補漆的雕花木門,門中的人聽見推門聲正好放下茶盞擡起眼來。
空明看着坐在屋中的中年男人,他長髮束成髮髻,穿的暗藍道袍,看他衣服間的玉佩,應該就是正靈掌門了。
空明看向他:“掌門找我有事?”
鍾離藏德立即站起來笑呵呵的朝他走來,目光友善而欣賞:“你就是空明?眼力非凡,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有什麼事。”都已經現代了,還整天窩在這深山裡束髮穿古裝,腰帶鑲寶石,戴着玉佩,還誇認出他身份的人有眼力,這人大概享受這個正靈掌門的身份享受得有些自我膨脹了。
鍾離藏德擡手:“不急,先坐下來喝盞茶吧。”立即有一個小道士捧着紅木托盤進來奉上了兩盞茶。
空明在一旁坐下:“我是來見吳渡音的,你把我帶來這裡總是有想說的吧?我有聽你說話的心情,沒有和你喝茶的心情。”
鍾離藏德放下手中的茶盞:“果然快人快語,可連一盞茶的時間都不捨得花的人,有時候就會失去更多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