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牀上的空明猛然驚醒,張開嘴,脣形微微聚齊,想要說什麼,張了張嘴又茫然的閉上了。
又是那個夢……
夢裡有數萬年的光陰,星辰在滄海桑田中遷移,天際那一顆星星驟然亮起又驟然熄滅,巨山崩塌,有人在向下墜落,大聲嘶吼着什麼,聲音迴盪在天地間又被吹散,他渾身的血液隨着那個聲音沸騰,在同聲呼號的前一刻,驚醒了。
明明已經到了他喉嚨邊,空明嘆了一口氣,忍不住撓頭,這些無聊的東西,又影響了他一晚上的睡眠。
“空明,又做夢了?快些起牀梳洗,師兄們肯定給你留了酥餅子哩。”睡在一旁的小喇嘛爬起牀,滿臉燦爛的笑推開了房門。
修嵌在峭壁崖縫間的扎耶巴寺迎來了清晨的第一束陽光,空明從噩夢中回過神來起了牀就趕着去達孜縣,達孜是離他們寺廟最近的縣城,仁波切說讓他今天去縣城裡買個小瓷缸好用來裝燈油。
還囑咐他:“你在路上不論遇到誰,不管對方和你說什麼,都不要理睬,抱着缸,低着頭看路,一定要在中午時回來。”
空明不明所以:“爲什麼?”
仁波切慈愛的撫上空明的頭頂:“你要是中午回不來,可就沒得吃的了。”
“???”
對上仁波切智慧的雙眼,空明覺得仁波切肯定又喝酒了,老實的點頭:“空明知道啦。”
他和藏地的人有些不一樣,比那些黝黑的漢子長得精緻很多,上師說他是個被拋棄的漢人孩子,人們既不知道他的親媽是怎麼一個人,也不知道她一個漢族婦女怎麼會把孩子扔在藏地,有幾個人看見一個漢族的婦女抱着孩子像是來朝拜的,結果晚上就有人發現他就被遺棄在了草堆裡,他被遺棄之後在達孜縣吃了半月的各家各戶湊出來青稞糊糊和酥油,之後的一次朝拜大家把他也帶去了寺廟,想要問問他代表的是禍是福。
寺廟裡的上師垂目看着他白嫩嫩的臉頰肉:“他有佛緣,留下來修行吧。”寬厚的手掌撫過他那時尚且的稀疏胎髮:“是漢人的孩子,就取個漢人的名字,叫空明。”
空明也不怨什麼,就當他親媽是爲了成全他的佛緣才拋棄他的好了,而且背經書那麼費腦筋哪有空總去想那種無聊的事情。
就這樣,他就在扎耶巴寺修行了十八年,說着是修行,空明覺得就是當米蟲,上師從不傳授他什麼,也沒給他灌過頂授過印,每天都是吃喝拉撒睡,閒着轉轉經,拜拜佛,過得無比的舒坦。
他聽上師講過經,自認這就是自在,無掛無礙,無上自在。
上師曾在漢地遊歷過,通曉漢人的文化,空明十八年裡學得最精的只有語言,藏字是跟着師兄學的,漢話漢字則是上師親自傳授的。
看着一起長大的師兄們一個個都不做聲的修出了神通,就他還是老樣子。
不過不管老樣子新樣子,他是他,師兄是師兄,總歸都是各自該有的樣子。
一路心無旁騖走到了搪瓷店,空明一說是仁波切要瓷缸,店主立馬從櫃檯後面拿出了最好的一個白瓷缸奉給他,空明讚歎了他一番,抱着缸開始往回趕。
抱着缸回去的路上,空明記着仁波切的話,路上有人叫他他照樣也沒理,惹得那些人直納悶。
一路上不少人叫他
空明
唉!空明......
勿言、勿言。
空明雖然空明覺得仁波切肯定是喝多了,但按照智慧的仁波切的指示行事這個規矩是不會有錯的,仁波切幾世神通,就算喝醉了也比他要厲害。
一路上叫他的人漸漸的少了,空明低頭看着路,耳畔長久的安靜後,又響起了一聲———
“小師傅。”
空明的腳步一頓,這是一個稚嫩的女聲,她用的是漢語,看向聲音的方向,是一個個頭嬌小,看起來很瘦弱白淨的漢族小姑娘,好似風一吹就會倒一樣的紙片,只有一雙眼睛透亮的還有些精神。
空明想起仁波切的囑咐,低下頭繼續走路。
“抱瓷缸的小喇嘛。”小姑娘又叫了他一次,空明的腳步又頓住了。
瓷缸啪嗒一聲墜落在地面。
空明痛苦的蹲下了身,捂着左眼低聲哀嚎。
他左眼一直有隱疾,平時沒什麼毛病,大約隔個三五年會突然發病,發起病來好像是左眼球拉扯着全身的神經一樣的疼。
上師給他看過眼睛,說是宿世病,淵源太深看不透是什麼在作怪,上師連看都看不透,就更別說是治了。
空明捂着左眼看向那個小姑娘的方向,他覺得這一切大概都和那個小姑娘有關係。
小姑娘邁開瘦巴巴的腿,走到了空明的跟前,臉蛋蒼白神情冷漠,沒有血色的脣吐露出了開場白:“你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嗎?”
這是她認真想過很多次的開場白,用的是引人入勝的疑問句,應該能讓這個小和尚感興趣。
沒有反應?她眼裡閃過一絲疑惑,那麼排比雙疑問?
“你知道這個世界將要發生什麼嗎?”
她看空明一臉無動於衷,居然對她拋出的問題絲毫不好奇,納悶的的神情帶着賭氣一般的少女稚氣:“聽說,出家人慈悲爲懷是嗎?”
空明半蹲着捂着眼睛不說話,心裡連珠炮彈似的答着,大千世界是具有百千萬等境界百千萬等相,居於何等境界就着何等相,世界將要發生的一切都是隨因緣而起隨果報而滅,古來無新事,業孽總隨身,雖然出家人慈悲爲懷但是我覺得對自己慈悲更重要,對自己敬信尊重就已經達成無上慈悲的一半了。
空明覺得自己要是全回答了能把這小姑娘聽頭昏,仁波切說了讓他別說話,他還是老實的閉嘴吧。
小姑娘等着空明的回答,兩人沉默了一陣,她有些不知道怎麼辦好,只能繼續幹巴巴的說:“我叫吳渡音,我需要你的幫助。”
空明緊閉嘴巴,幫助即結緣,有可能是善緣有可能是惡緣,仁波切一定預見了什麼,他如果迴應了這個小女孩,肯定會有不好的事發生,哪怕天塌下來他都不會說話的。
吳渡音對空明油鹽不進的態度有些生氣,皺起眉決定說一些厲害的東西:“你知道我代表什麼嗎?”
隨即她意識到皺起的眉頭不是她該有的高人姿態,表情迅速平靜了下來,空明沒有回答,她只好自問自答:“人類。”
“我代表人類。”吳渡音說得有些心虛,但她大概的有種自己可以走到那一步的信心,或許堅持走下去她就真的能代表人類了呢?畢竟誰也不知道這條路最後會指向何方,她總得對自己有點信心。
空明盯着地面睜大了雙眼。
這個矮小瘦弱的小姑娘,在清晨的寒風中半張臉都漠然的藏在圍巾裡,穿着漢族人的衣服,頭髮上披着賣給漢地朝拜者的披帛。
說
“我代表人類。”
仁波切的囑咐是對的,他今日出門居然遇到了漢地來的瘋子。
吳渡音看空明依然低着頭,看側臉依然沒有出現類似於震撼、難以置信一類的神色,反倒是莫名其妙的睜大了雙眼,吳渡音想了想,得找好切入點,先談些與空明有關的話題吧:“那你想要知道你眼睛裡的是什麼嗎?”
“是鏡,一塊妖鏡的碎片,你宿世裡帶到今生來的宿世緣。”
吳渡音單手拈了一個訣,只那麼片刻,空明的左眼頓時不痛了。
露了這一手,吳渡音不信這個小喇嘛還會用之前的態度對待她:“不管你信不信,這個世界上知道鏡的人只有我,能找到鏡的也只有我,鏡很重要,既然它在你身上,你就必須跟我出藏。”
至於鏡爲什麼重要,吳渡音自己都還不知道,她剛病牀上醒來沒多久,一股強烈的感覺驅使着她一路奔波跋涉,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做些什麼才行,但具體到底是什麼卻只有她去做了才能知道。
看來不是個瘋子,怕是個惹不起的邪道啊,空明不動聲色的站起身合掌對着吳渡音行了個禮,沒出一聲十分平靜的走開了,走出了十多步,邁開腿一路狂奔。
回到寺裡,空明惶恐的把路上遇到邪道的事情對仁波切說了一遍。
仁波切拍了拍他的頭頂,眼眸中帶着悲憫:“空明,不要害怕,她不是邪道,她跟着你來了,你去寺門口見她吧,無論何事,與她好好的說吧。”
空明立馬搖頭:“我不要,她是會神通的人。”
仁波切的眼神有些暗淡:“我雖然也看不清你宿世的因果,但既然找上門來了,避不如迎,不過她的話你也不必太當真,你左眼沒有妖氣也沒有鬼氣,與平常人是無異的,可見不是妖物作祟,況且你是佛門弟子,只要你妄心不動,外界妖邪是奈何不了你的。”
既然仁波切說了對方不是邪道,也吩咐了讓他去見她,空明想了想,總歸對方也只是一個小姑娘,就在寺廟外面見一面應該也不會怎麼樣吧,拜別仁波切,朝着寺外走去,走過扎耶巴寺的紅牆,寺外是空淵,空明走了兩步,寂靜的過道上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瓷珠落地聲,塔、塔、塔...的彈響,然後帶着細微的摩擦聲朝着空明滾動來。
空明恍然聽見有人在喚。
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