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無顏女七
這一頓早飯吃的很不是滋味,顧貞然發現事情好像朝着她期望的反方向前進了,
她坐在餐桌前,甚至有些如坐鍼氈,被那樣一雙眼睛狠狠地盯着,兩個大人卻什麼都沒發現地談笑風生,只剩她一個人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的尷尬着。
好不容易熬到早餐結束,顧貞然拿着一個小藥箱跟在張帆身後,一路邁着小步子跟到門口,張帆纔回過頭,蹲下身子摸摸她的腦袋,笑眯眯的溫柔道:“牡丹,爹爹出門了。”
顧貞然點點頭,把藥箱遞給他:“恩,爹爹,早去早回。”
張帆雖然是個江湖郎中,出診的時間卻是固定的,在集市上擺個小攤,有人的時候就忙着,沒人的話坐在當地跟街坊們嘮嘮嗑,二十幾年來都是這樣生活。張牡丹年紀還小,往日家裡沒人照顧,總是迫不得已帶上她去開攤,現下屋裡有秦夫人在,張帆也不想讓女兒跟着去吹冷風,就讓她留在家裡。
顧貞然送走張帆,在門口愣了好一會兒,一時間竟回想起當年父兄出門的時候,尚未出閣的她也總是這樣凝望着他們的背影,當時的父兄是她的天,她最親近的人,顧貞然的孃親在生下她不久就去世了,父親自那之後卻未再娶,底下也只有她與兄長一雙兒女,門庭之下不算熱鬧,卻是溫暖幸福,在父兄的庇佑下,沒有人敢讓她受一點委屈,她是被寵愛着長大的。
就像張牡丹一樣。
這麼想着,女孩的視線忽然下移。
款式老舊的棉鞋出現在她眼前,就算是她長着一張稱爲怪人都不足爲過的臉蛋,張帆始終沒有嫌棄過她,家用再怎麼拮据,首先保證她的吃暖。對自己這麼好的人,除了父母不會再有第二個,如果是張牡丹站在這裡的話,也一定不想看見張帆那麼早就離世吧。
可是,前世張牡丹不清楚,如今她是代替張牡丹站在這裡的,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她都知道,如果拿着這份先知,救了張帆的命,那對她來說,會是件好事嗎?
顧貞然想得很是糾結,不清不楚,思前想後也得不出答案,與此同時,秦夫人見她站在外頭這麼久還不回屋,從裡屋喊了她一聲,把她從複雜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她往張帆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已經看不到什麼人影了,於是搖搖頭,伸手關上門,邁開小腿往裡屋走去。
等她回屋,秦夫人還在不怎麼熟練地收拾着屋子,她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秦坷甄的身影,於是走過去拉拉秦夫人的衣襬,說道:“大娘,爹爹說您需要休息,還是我來吧。”
誰知秦夫人對她露出一個非常和藹的笑容,然後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態度將她慢慢推出了廚房,邊走還邊說道:“不用了,丹兒就去玩吧。看,昨日下了這麼大的雪,外頭可好看着呢……看,看見沒?多漂亮啊……啊,坷兒也在院子裡,你去和他做個伴兒吧!”
說着,顧貞然就被送到了院子裡。
秦夫人一走,就剩下兩個小娃娃大眼瞪小眼。
顧貞然:“……”
秦坷甄:“……”
顧貞然看了一眼對方手中的小雪球:“……”
秦坷甄假裝不在意的扭過頭去:“……”
好!尷!尬!啊!
說到底,秦夫人到底爲什麼會認爲他們能和平相處呢?!
顧貞然保持着張牡丹該有的膽怯和羞澀,默默收着下顎站在原地,看起來是正在猶豫着要不要過去的樣子,小臉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半個下巴縮在衣服下面,那道醜陋的紅色胎記在冷風中更加明顯,與另一半粉嘟嘟的小臉蛋比起來,實在礙眼的很。
秦坷甄無法不在意。
自他來到這裡,這個長着胎記的女孩就一直在吸引着他的注意,明明第一眼時看起來那樣陰暗低沉,說個話都說不怎麼利索,總是拿那雙溼漉漉的眼睛偷看他,實在讓人厭煩的緊。她畏縮不前卻不加掩飾打量他的神情,總能讓他聯想到京都裡的那些人,那一個個口頭上的好兄弟,在爹爹當權時阿諛奉承,各種好話不盡,一但爹爹失勢,所有人都像在一夜之間翻了臉,別說拉他們一把,連落井下石火上加油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孃親總以爲他是個孩子,這些事不和他說,可他卻一一看在眼裡,張牡丹的神情看起來真是像極了京都那些人的嘴臉,尤其還是長着那麼一張猙獰的臉蛋,所以他就先入爲主的對她有些牴觸。
可是幾日相處下來,這人又似乎和他想象中的有些差距,看不出要討好他的意思,也不像知道他的身份,無論對待誰都是一樣溫和有禮,甚至最近,連她臉上那塊胎記都不是那麼刺眼了。
說她有哪裡變了,又不像是變了。
就比如現在,她對着他的時候,還是唯唯諾諾地,寧可一個人低着頭看腳丫也不肯過來和他一起耍……哼!他纔不想和醜八怪一起玩呢!最好別過來!
秦世子很有出息,尷尬了半分鐘後,很快脫離了這氣氛,看也不看顧貞然,一個人自娛自樂的堆起雪來,左滾滾右滾滾,滾來滾去,把雪球滾得再大一點……
顧貞然站着站着有些站累了,等秦坷甄堆完一個雪球,她已經靠着門框睡眼朦朧,眼睛一閉一睜,一睜一閉,腦袋不聽使喚地東倒西歪……
誰也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
秦坷甄終於堆完了球,眼裡掩不住興奮地回頭,一下子就看到睡在門邊的顧貞然,小傢伙半仰着頭,拿鼻孔對着他,小嘴微張着,也不知是不是有口水流了下來。
那樣子看起來,真是傻極了。
秦坷甄頂着雪花的小腦袋一顫,忍不住捂嘴笑了起來。
破舊的小屋也染上了一絲春意。
秦夫人拿着籃子從屋外進來,一眼就看見了睡在庭中的少女,她蜷縮着身子側躺在睡椅上,近年來她都是這幅模樣入睡的,秦夫人無奈地搖搖頭,從裡屋拿了一席毯子給她蓋上。
轉眼九年。
當年那般貌美的秦夫人也老了。
秦坷甄同時從書房裡出來,看見母親回來,邁開步子上前道:“娘。”
秦夫人聞言擡頭,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再回頭看了一眼顧貞然,確定人沒被吵醒後,才輕聲開口道:“小聲點,丹兒睡着了。”說着,又是想起了什麼,對上兒子的眼睛,問道:“你今日怎麼沒出去?”
往日這個時候,不是都要和鎮子裡的老先生下棋的嘛?
“別提了,先生說總輸給我沒意思,從今往後都不願意和我下棋了,叫我以後不要再去找他。”這麼說着,無比自然地走到睡榻前,一個俯身,將睡着的那人攔腰抱起,睡夢中的顧貞然似是被打擾了,不滿地皺眉嚀唔一聲,稍稍掙扎了一番,發現那雙手的主人力氣實在大得很,纔不甘不願地挪了挪身子,給自己找個舒適的位置繼續睡去。
秦夫人看着他這順手無比的動作下意識地一皺眉,然而想說的話還沒說出口,秦坷甄已經領會了她這個神情的意思,打斷道:“這有什麼關係?張大夫不是早就把她許給我們秦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