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這是《巴赫》啊……”
“威廉,你聽見了嗎?他彈的正是你剛纔練習的那一篇。”
“可是……可是似乎有點不一樣……”
“確實是不一樣的……更流暢、更隨意、更自由、更加……富有感染力啊。”
“這不是練習曲嗎,爲什麼他居然能彈出那種鋼琴獨奏音樂會的感覺來?”
“而且你們不覺得有些地方的音符有問題嗎?”
“他好像……自己改調了?”
當莫扎特的演奏音調落下,被征服的顯然不止是白君文一個。柯蒂斯音樂學院的這些學員,同樣被征服了!這些柯蒂斯音樂學院的學生,他們都是高明的音樂家。但越是高明的音樂家,在莫扎特的音樂面前,反而越能體會到其震撼!
是的,在演奏中,莫扎特自己改調了……白君文默默體會這些美妙之極的音樂,他確切的知道莫扎特並沒有完全嚴格按照曲譜來彈,他彈的很隨意,根據他自己的彈奏習慣,爲了更順手,更愜意,他就很隨意的改了幾個音符,讓這段旋律變得跟自己的記憶中不大一樣。
他忍不住細看這時候的莫扎特。
莫扎特長得並不好看,但這時候渾身上下卻似乎在發光,他彈琴的姿勢不標準,除了最開始是正襟危坐之外,現在已經變得歪歪扭扭了,他整個人隨着動作在搖擺,他的腦袋左右搖晃像是吃了搖頭丸,他眼睛幾乎是閉着的,臉上始終帶着彷彿喝醉酒一般的微笑,他在很短很短的時間內就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音樂世界裡。
“所以……他是在用心彈奏,霍華德老師總說我的彈奏有靈氣,然而跟他比起來,我所謂的‘注入感情’又算得了什麼?”白君文默默的想着:“他不是在表演,而是在享受音樂,至於音樂本身的樂譜,對他而言只是一個大概的方向,而不是什麼金科玉律,他並不是太在意這些,所以他會很隨意的做改動,可是這樣……這樣的話……”
這一刻,白君文覺得自己似乎明悟了什麼東西,心裡很深的地方有一層窗戶紙,被輕輕的一捅,“噗嗤”一聲輕響,破了一個洞,露出了後面更加美麗的新世界。
琴房裡的聲音在不久之後戛然而止,莫扎特兩隻手放下來,慢慢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是站在他前面不遠處的白君文,他對白君文哈哈一笑,油然道:“好爽啊!”
“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演奏的效果,也不是別人的評價,而是一句‘好爽啊’……”白君文越發覺得自己觸摸到了什麼:“或許這纔是真正的演奏?”
白君文一直以來都對自己有很明確的定義,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歷史上那些精彩絕豔的天才,並不是什麼天賜的音樂寵兒,他能達到如今的水平和境界,他給出的理由是“80%的天賦+90%勤奮+100%的堅持+因剽竊而來的緊迫感”,他一直很渴望知道歷史上那些真正的巨匠們究竟是怎樣的,但他沒有機會,因爲這個時代確實已經沒有這種人了,艾哈德、哈切夫斯基,這些他這個世界的音樂巨匠都誕生於十八世紀。
十八世紀是一個神奇的偉大的時代,在現實世界誕生了人類史上最偉大的音樂家霍奇納.艾哈德,而在夢境世界中更是誕生一連串星光熠熠的偉人,譬如坐在眼前的莫扎特。
直到此刻莫扎特當面一曲《巴赫》,白君文才終於明白了,原來天才就是天才,本來就不應該用普通人的常理來推測,這一曲《巴赫》並不完美,因爲它甚至是走調的,但是它卻又無比完美,因爲他完美應景,而且是此時此刻莫扎特彈起來最舒服最順手的曲子,這位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天才用他無與倫比的音樂直覺調整了這首曲子,做到了此時此刻的完美統一。
“所以,他是100%的天賦+100%的熱情嗎?”白君文默默的給出了這樣的定義。
琴房裡的學生們幾乎都是呆滯的,他們看着莫扎特,眼神很複雜,那是仰慕裡帶着困惑的表情。仰慕是因爲他們聽到的幾乎是他們聽到過的最好聽的《巴赫》,困惑則是因爲他們不懂,爲什麼會這樣,這位先生難道不是彈錯了嗎?爲什麼彈錯了反而會這麼好聽?難道說這一曲《巴赫》本來就應該做這樣的修改?還有……這種修改……好像讓原本嚴謹的樂理變得混亂了?
學生們下意識的看向自己的導師,記憶中施耐德老師是非常非常推崇音樂嚴謹的,曾經因爲學生們的彈奏不夠嚴謹或者是創作不夠嚴謹而多次大發雷霆,他與霍華德長達幾十年的爭吵也正是源於這樣的理念分歧,而此刻,這位剛纔主動挑釁的莫扎特先生彈奏出了天大的紕漏……
然而施耐德卻沒生氣,甚至連剛剛的那一絲絲被冒犯的怒氣都沒有了,他眼神複雜的看着莫扎特,過了很久才輕聲道:“先生,你彈得……很好,很好,非常好。”
然後他皺了皺眉,像是吃了蒼蠅一般的表情,彷彿接下來的話像是不慎吞入腹中的不消化物,他需要很努力地把它吐出來,這種表情持續了幾秒鐘,施耐德才很艱難的道:“可是……你彈錯調子了啊……”
莫扎特靜靜的看着施耐德,沒有說話。
這是理念之爭,莫扎特很清楚,在他過去的生涯裡,他同樣遇到過這種理念之爭。雖然樂理是音樂必不可少的東西,然而嚴謹樂理與浪漫音樂之間似乎天然存在着不可調和的矛盾,他剛纔聽威廉的演奏時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位施耐德先生應該是嚴謹樂理派。
而他,莫扎特,是什麼人?歷史評述中,他是浪漫主義古典音樂的開山鼻祖……之一。儘管大部分人都認爲莫扎特的作曲依舊遵循着古典主義的風格,但是也有很多人認爲,莫扎特在他的音樂中已經開始大量採用凸顯個人風格與抒發個人情感的浪漫主義因素。
總之在施耐德說出第一句話之後,莫扎特就已經很清楚,他跟施耐德註定尿不到一個壺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