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君文張了張嘴,有些話他不想說,因爲太殘酷,可最終他還是覺得應該說出來:“師兄,老師拒絕了鮑里斯的邀請,你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麼。”
“我當然知道,老師早就跟我說過,世界之星完蛋了,他讓我早點出來。”海頓的笑聲有些苦澀:“兩年前老師還專程邀請我去柯蒂斯音樂學院做小提琴老師……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的……我只是……不甘心罷了。”
海頓離開了,白君文的心卻遲遲不能平靜,他大概明白老師想讓自己看的是什麼,音樂界並非淨土,音樂王國也並不是無憂無慮的童話王國,一樣會牽涉到很多現實的無奈,一樣是真實的人生。
站在白君文的角度看,師兄海頓的前方有無數條路,每一條路都能通向更多的財富和更自由的生活,但是他堅持守在這樣一個窮途末路的樂團裡,懷着那份不甘心等待着註定失敗的結局。
他原本是很反感鮑里斯這種人的,但是這時候惡感也不知不覺減輕了許多,這個人市、庸俗,還花言巧語騙人,但他至少還在樂團裡待着不是嗎?
第二天下午,白君文隨同樂團的許多人一起前往不遠處的奇摩表演藝術中心,到這時候他當然也已經知道,昨天排練的地方就是這裡,而今天下午兩點,這裡會有一場樂團的正式商演。
“賣票情況不太好,但是終歸還是能盈利的,所以我們都在堅持。”臨行前,海頓這樣跟他說。
大劇場的觀衆席上稀稀落落的坐着一些聽衆,白君文坐在靠前的位置上起身往後看,入眼所見是大片大片的空位,此時已經是一點五十五,正式的表演即將開始,然而觀衆席上並沒有安靜下來,許多人依然在交頭接耳聊着自己的事情,與白君文在電視中曾經看到過的交響樂團演出現場很不相同。
電視中,那些觀衆往往會穿着正裝前來。對於高雅音樂的欣賞而言,這是一種很有必要的儀式感,可以讓聽衆從內心深處對演出有更高的期待和更端正的心態。一場交響音樂會的所有演奏者其實都算是音樂圈裡的佼佼者,當數十名佼佼者同時在舞臺上爲你傾情表演,這對於熱愛音樂的人而言其實是值得感激的事情——然而白君文看到的卻有很多帶着小孩的中年婦女。
孩子在劇場的走道里嬉笑追趕,時而有小孩跌倒,有小孩啼哭,夾雜着母親低低的笑聲和罵聲,把整個莊嚴肅穆的大劇場烘托得彷彿菜市場一般。
白君文遠遠的看着臺上正把小提琴擱在肩頭表情沉靜等待開場的海頓,心裡有些難過,他能看到師兄的認真,他知道師兄是想要儘量演好每一場,儘量多吸引一些聽衆,然而作爲一個旁觀者,他很清晰的意識到:這個樂團……已經真正失去了在費城人心目中的崇高感和認同感,這些感情對於一支樂團來說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如果失去了,那麼你輝煌壯麗的演出就會變成鬧市街頭的賣藝,連最基本的格調和儀態都沒有了,又怎能奢望再把聽衆留住?
舞臺上,漢斯先生高高舉起了手中的指揮棒,用力揮下,隨着圓號渾厚的聲音響起,演出正式開始。
樂團演奏的是一首著名的交響曲,白君文從中聽出了很明顯的帶着悲愴感和史詩感的英雄主義氣息,他其實是沒聽過這首交響曲的,所以在剛聽了幾分鐘就忍不住暗暗讚歎,覺得這真是一首經典交響樂,然而隨後很快他就皺起了眉頭。
有人出錯了……
白君文此時已經完全可以算是一位樂理大師,而交響樂的樂曲又向來以結構嚴謹旋律合理著稱,所以儘管他從未聽過這首曲,但是剛剛的那個旋律錯誤在他耳中卻依然像是黑夜裡的螢火蟲一樣鮮明奪目,他仔細觀察樂團那些人,正看到絃樂組的一個小提琴演奏家的一隻胳膊以不合理的速度前後拉扯了幾下,臉上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慌亂。
他記得很清楚,這是昨天排練遲到的人之一。
然後他聽到身後不遠的地方有人輕輕抱怨:“太敷衍了......”
“別抱怨了,我們之前就已經猜到他們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又一個聲音道:“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變得越糟糕,對我們而言反而越有利,不是嗎?”
前一個聲音沉默了幾秒鐘,才道:“但我還是有些爲西格蒙德先生不值,明明是那麼傑出的演奏家,卻在這個爛攤子裡深陷了五年,而且,我真的沒有辦法說服他。”
“他會認清現實的,因爲這個樂團撐不了多久了。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三個月?”後一個聲音輕笑起來:“總之,肯定不超過半年吧……漢斯先生是有能力的人,能讓世界之星撐上五年,已經算是奇蹟了。”
“但他也是最大的罪人,不是嗎?”前一個聲音並不服氣:“如果沒有他當時的糟糕決策,世界之星現在依然是我們最大的競爭對手……而且,你不覺得他這五年來純粹是在飲鴆止渴嗎,他在讓樂團活着的同時,也在讓樂團變得越來越糟糕,越來越不可救藥,時至今日,即便是市政府願意重新資助他們,我也很懷疑他們的演奏水平無法通過市政廳的面試考覈。”
舞臺上的演奏越發高亢激昂起來,宏大的銅管聲和激越的小提琴營造出極度悲壯的氣氛,白君文閉着眼睛細細品味這支交響樂裡蘊含的各種東西,卻在這時候,又聽到了“嗡”的一聲,白君文頓時睜開眼睛,很深很深的皺起了眉頭。
又一個明顯的演出失誤……這種感覺就像是美味的飯菜裡忽然跳出來一隻蒼蠅一樣讓人噁心,白君文在座位上扭動着身體,明顯感覺到自己的欣賞被中斷,有種無法再沉入進去的煩躁感。
舞臺上的演奏很快完成了第一樂章,稍微停頓後,進入第二樂章,隨後是第三樂章,然後是簡短的休息,準備進入最後的終章。
白君文無法再沉浸了,他這雙敏銳的耳朵不斷聽到越來越多的問題,有的是純粹的演奏錯誤,有的是演奏水平跟不上其他人的節奏,還有的熟練度不夠導致的演奏忽然中斷,這時候就能看出漢斯先生的厲害了,他始終像是中流砥柱一樣站在樂團最前方,用他的指揮棒固執的把樂曲的節奏和頻率強行導向正確的軌道——說句不客氣點的話,如果沒有漢斯先生的導航,這時候樂團的演奏恐怕早就因爲其中某些人的演奏錯誤而徹底亂套了。
白君文站起身來,微微搖頭,有種不忍心聽下去的感覺,他想要去劇院外面一個人靜一靜,可這時候他的肩膀被人從後面輕輕拍了一下。
“嘿,先生,”身後傳來的聲音很熟悉,是剛剛在背後聊天的兩人之一:“冒昧打擾一下,我們覺得您有些眼熟,請問您是柯蒂斯音樂學院的學生嗎?”
白君文有些意外,轉過頭來,就看到了兩個穿着正裝打着領帶的中年男子,於是他更意外,因爲今天的大劇院裡,幾乎所有人都穿着很隨意,除了他自己之外,大概也就只有這兩個男人是穿着正裝的了。
“我是柯蒂斯音樂學院的學生,你們可以叫我白。”白君文很自然的對這兩個人產生了好感,不爲別的,只爲他們是真正來聽音樂的,而不是來看熱鬧或者打發時間的。
“哦!哦!果然是你,白!我知道你!我剛剛就覺得你很眼熟,果然沒有看錯人!”其中一個男人露出極爲興奮的表情,用力握住白君文一隻手:“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大麥格雷,他是小麥格雷,我們是親兄弟……我們都是費城交響樂團的鋼琴演奏家。”
他旁邊的小麥格雷顯得比他更興奮,他壓低了聲音,湊到白君文耳邊一個勁的低吼:“《月光》!《月光》對不對?你寫的《月光》!老天爺,你知不知道我倆有多喜歡《月光》,我哥哥甚至多次向音樂總監建議,想要以《月光》爲核心創作一首完整的交響樂!”
白君文笑着表示感謝,然後注意力很快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費城交響樂團的人……你們爲什麼忽然跑來聽這邊的演出?”
大小格雷迪都是很熱情而且藏不住話的人,尤其是忽然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邂逅了《月光》的創作者,兩人都有些激動,很快就一五一十把所有的事情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出來。
其實也挺簡單:發展勢頭良好的費城交響樂團想來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