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會這麼合適的?”顧竹寒喃喃自語,脣角一直是笑着的,她甚至覺得在繆可言帶着一個黑衣人闖入之前這一切都是完美的,凌徹所給她的承諾都是能夠實現的,然而,繆可言的一句話將她腦海中曾經美好得她從來不敢想象的憧憬給全部推翻,然後,她覺得,是了,凌徹給她的一切都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她只是受了他的蠱惑,被他矇騙在其中,用一個名爲“承諾”、“喜歡”的謊言去爲她編織出一個明知是假的仍能夠讓她相信的大夢。
就正如她手上的那串貝殼手鍊那般,太過合適她的東西根本不存在。什麼良人什麼花田月下什麼相思成災壓根不存在,她只是……被他騙了,或者是說被他利用了,透過她來查出這事情背後隱藏的真相,然後,將她擊斃在夢境之中,再也不能回頭。
顧竹寒記得那天的天很高,雲很遠,她猶自對着深藍深藍的天空拼盡全力仰起了臉,可是終究是止不住悔恨痛心的淚水洶涌流下,因爲繆可言急匆匆地闖進房間裡對她說出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紀寒兄,帝京那邊傳來消息,那邊傳來消息……”
她那時心情還算好,看着繆可言氣急敗壞的模樣,不由調侃道:“可言,都是做了一族之主的人了,怎麼還這麼慌慌張張的?帝京那邊出了什麼事情了?是梅妃再度懷孕啊還是哪國國主又來覲見陛下了?”
“都不是……”繆可言忽而不忍心將自己知道的事實給告訴她,因爲他覺得此刻她的笑容很真摯很真實很美好很純淨,是他認識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見她露出如此毫無防備純真得似是無憂無慮的小孩兒那般,他不想毀掉這份來之不易的簡單,爲什麼明明那個人這麼在乎她,卻對她做出這樣無可挽回的事情?
“那是什麼事情?該不會是順景帝對你賜婚了吧?”顧竹寒揶揄道,脣角弧度不變,但是心中隱藏的那點不安逐漸擴大,她看着繆可言臉上越來越尷尬越來越苦澀幾乎都要哭喪着臉對着她的表情,脣邊笑意微微僵了僵,可是心中依舊存有一絲執拗,她認爲那件事情不可能在這種時候發生。是以,她以完美卻逐漸僵硬的笑容等待着繆可言的回答。
繆可言此時此刻很想逃出顧竹寒的視線之內,他甚至想着若然一開始他沒有來顧竹寒的房間就好了,那麼他就不用面對她這麼無可懈擊的笑容了,因爲,他知道,下一刻他就要毀掉這個用盡全力維持着的完美笑容。
“帝京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顧竹寒見他久久不說,唯有試探問道:“是與我有關的?”
繆可言亦是僵着臉容,微不可察地對她點了點頭,點頭的瞬間只覺得力有萬鈞,幾乎都要使他擡不起頭來。
“你說。我能接受。”顧竹寒閉眼,黑漆漆的睫毛蜷在雙眼之上似躲在枯葉中瀕死的蝶,繆可言顫抖了嘴脣,緩緩從口中吐出一段話:“你的母親和弟弟在帝京暴斃了。但是……但是……”繆可言深呼吸一口氣,他看向和他一起前來的黑衣人,黑衣人的狀態其實十分不好,脣青臉黑,臉色憔悴,一件黑衣周遭都是塵土,很顯然是一到達東海就趕過來的。
黑衣人見繆可言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唯有接過他的話頭,繼續道:“姑娘,屬下是葉先生派過來的人,方纔繆兄所說的一切只是表面上順景老皇欲蓋彌彰要掩蓋的事實,實則上,顧夫人和令弟被翎羽衛查出與前朝遺孤一案有關,暗中下令將他們賜死。而你,許是因着是顧夫人養女的緣故,又是和親南唐的指定人選,是以,逃過一劫。”
“……而陛下,也允許你去送他們最後一程。”
黑衣人說完,繆可言亦遲疑地說出順景帝讓人下定的旨意。
顧竹寒始終閉着眼睛聽着繆可言和黑衣人說完這段話,繆可言甚至看不出她臉上明顯顯露出來的悲喜,只是覺得她的墨黑長睫越來越顫抖,好像下一刻就會從的眼瞼上飄飛而出,化作兩隻華麗的燕尾蝶高飛天空。
良久,當繆可言以爲顧竹寒不會問他什麼事情的時候,她突然在空闊寂靜得彷彿樹上聒噪蟬鳴都消失的虛無裡,緩緩出聲問他,聲音平穩得超乎尋常,“現在回去可還來得及?”
繆可言這才知道顧竹寒此刻還隱隱帶有一絲希望,然而,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五天,他本來只是知道順景帝欲蓋彌彰的這個“事實”,背後事情的真相他根本無從得知,然而黑衣人的到來讓他不得不做出一個決定。
早在怪人還在行館的時候,他便已經向他提出過將“一斛春”交給他打理的意向,這也是暗箱操作的事情,並不需要自己出面,而東海又遠離帝京,別人還奈不了他什麼何。也即是說,只要不發生什麼大事,繆可言是不會有生命危險的,而薛言也早已發話會全力護衛他家人的安全。
繆可言自是清楚薛言不止是讓他賣酒那麼簡單,“一斛春”實則上是一個巨大的情報組織,經過薛言九年的精心打理早已成爲了收集各國重要情報的系統,薛言收編自己進這個組織,這也即是說他已然信任自己,再加上東海繆家在大蔚的影響力,這是一個十分之好的主意。
然而繆可言思前想後還是拒絕了怪人當初的建議,他覺得,他沒必要冒這個險。一直到了今天,發生了這樣誰人也不想看到的事情,他才後知後覺,自己承了顧竹寒太多的情,已經無法置身事外了。若然是他掌握着“一斛春”,那麼顧竹寒是不是就可以早點出發回帝京,就算救不下他們二人,亦能趕回去見他們最後一面?但是,現在已然過去了這麼多天了,帝京深宮裡的情況又有誰說得準?
繆可言深深吸氣,而後對着他首先遇到的黑衣人,眼神堅定:“我決定加入你們的組織,任由薛先生和葉先生安排。”
這,纔有了他和黑衣人一同出現的一幕。
顧竹寒等不得繆可言回答,“刷”的一聲站了起來,慌亂地開始收拾包袱,黑衣人見她已然慌張麻木了的動作,想起葉空尋在他出發之前在耳側對他說的話,握緊了拳頭,聲音沙啞地道:“姑娘,葉先生讓我告訴你,翎羽衛現屬徹王轄下,這件事亦是由饒子淳暗中稟告於順景老皇的。他讓你……在東海之前作出一個決斷。”
葉空尋讓他對顧竹寒所說的這番話無疑是殘忍絕情的,但是,亦是爲她好。有些事情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是鼎磯閣的人,能進鼎磯閣的都是精英,他隨時在暗中關注她的動態,知道她和凌徹關係篤深。這本不應該存在的關係,現在隨着凌徹的動作終於要被清算,他心中雖然不忍,但是卻是贊同葉空尋的做法的。
至於薛先生……他跟着凌徹去剿敵的原因更多的是監視吧?薛先生雖然面冷,但是心卻熱,早就知道凌徹會在最近這段時間有所動作,他是害怕他突然發難,殺回東海繆家給顧竹寒一個措手不及,所以才答應醫治他的眼睛。至於在醫治的時候會不會做出什麼手腳……
“……當真是他?”顧竹寒抓着自己的包袱怔忪在原地,她的眼睛徹底失去了焦距,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只能僵立在原地,就連大腦都轉動不了。
“是。”到了這個地步,黑衣人也不再猶豫,“葉先生不敢拿這些事情來開玩笑。”
那……葉先生到底是什麼身份的人?顧竹寒此刻很想問一句,但是她沒有力氣再去探究追尋這背後他們隱瞞的諸多事實,當務之急是要馬上回帝京,無論怎麼樣她都要趕到娘和小玉面前!
然而手腕上稍微堅硬的觸感讓她的腦袋暈了一暈,她忽而覺得她無法忽視是凌徹殺死她家人的事實,她甚至連大氣都不敢透出一口,她覺得自己像是沉浸在深海之中呼吸不能,察覺自己快要窒息而死的時候卻死不去,是必要讓她面對這麼一個無情至殘酷的事實,她捏住那串一刻鐘之前還滿懷甜蜜帶上手腕的手鍊,入手微有溫熱的質感居然暖不了她的心,或許她的心在聽見繆可言最開始那段話的時候已經死了,不會再跳動了。
“咔擦——”
一聲輕微脆響從顧竹寒那邊傳來,繆可言和黑衣人緊緊盯着面前那個衣着單薄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覆上了紀寒面具僞裝得滴水不漏的少年,她正面無表情地將手腕上的一串精緻手鍊給脫了下來,毫無留戀地,仿若一刻鐘之前的緊密貼合完全不存在那般,她掌心用力,繆可言漸漸睜大眼睛,眼睜睜地看着那串綴有珍珠很顯然是被人精心製造出來的貝殼手鍊在顧竹寒手上一點點化爲齏粉,而後,穿堂風過戶,纖塵不留。
凌徹,你我,恩斷義絕。
顧竹寒從繆可言和黑衣人身側經過,彷彿方纔在他面前的一瞬失態並不存在那般,然而繆可言還是能感覺到顧竹寒放在身側的兩手攥成拳頭劇烈顫抖着,她眼底恢復霧濛濛,大霧瀰漫不容人去探視眸底的光景,也是,遮掩自己複雜心緒的一種手段。
她臉上無淚,甚至連水跡都尋不到一痕,彷彿是沒事發生那般,但是,在經過他身旁的時候,還是稍停腳步,用盡最後力氣艱澀問出:“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五天前的事情了。”繆可言艱難道出一句,再也不敢看她。
“好。謝謝。”顧竹寒語氣溫淡至漠然,然而繆可言還是清晰感受到離自己僅有一步之遙的那個人兒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仿若一張易碎的薄紙那般,一吹即破。
但是,她終究是沒有,甚至連話都不多一句,便直直地走了出來。
“紀寒!”繆可言忽而叫住了她,“節哀順變。”
顧竹寒腳步一頓,緊咬了牙關,擡頭看向高遠深湛的天空,大睜着的眼睛止不住淚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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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竹寒在當天下午便離開了東海。她在離開東海之前始終是獨自一人行動,銀闇也是得知了消息並且親自從冥月樓那般確認了這個糟糕透了的消息,看見顧竹寒這般模樣,才覺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一記大錘擊中,擊得他腦袋昏昏沉沉嗡嗡作響,幾乎都要擡不起頭來。
可是那個女子始終一臉平靜,她從他口中得知了最終的確切消息,知道繆可言和黑衣人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這才沉默地回她自己的房間之中,盯着那個用奢華金線描繪的精緻木盒,她捏緊了那封在昨晚已經寫好原本打算寄出給他的信,久久立在原地不能作出有效的思考。
當久得窗外的第一縷陽光轉換了折射角度的時候,顧竹寒緊抿了嘴脣,她將懷中的信掏出,連帶抱起桌子上曾經被人像珍寶似的對待的木盒,沉默地走出了房間。
她必須要在離開東海之前將一些事情徹底了結。
這樣,她才能做回原來那個無情無心的她。
情-愛,果然是一種壞東西。
……壞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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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竹寒捧着木盒離開了房間,接受饋贈時的滿懷期待到得今天她要親手了結一段原本不該出現的感情,心中被千萬種思緒給牽扯住,一時之間只覺得空蕩蕩的,漫無目的地向前進。
出門的時候遇到聞訊趕來的梅開和黎致意,夏天和秋天也跟在他們身側,他們都一臉彆扭地看着顧竹寒,壓根不知道該要什麼表情來面對她。
顧竹寒卻是對他們扯出了一絲笑,“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做,先走一步。”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上馬,揮鞭,絕塵而去,徒留下站在原地的四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一些什麼。